的一白年,无非是草木枯荣一百次、地耕翻一百次、注 第 稼收获一百次这样简单。 其实人的一生也像一株庄稼,熟透了也就死了。一 代又一代人的一生熟透在时间里,浩浩荡荡,无边无 际。谁是最后的收获者呢?谁日睹了生命的大荒芜一 共居 这个孤独的收获者,在时间深处的无边金黄中,农夫一 庄 样,挥舞着镰刀。 这个农夫肯定不是我。我只是黄沙梁的一介村人, 我甚至不能把冯四和身边这一村人的一生从头看到尾, 我也仅有一辈子,冯四的戏唱完时,我的-一生也快完蛋 了,谁也带不走谁的秘密。冯四和我迟早都是这片旷野 上的一把尘土,生时在村里走走跑跑叫叫,死了被人拾 出去,埋在沙梁上.。多少年后又变成尘土被风刮进村 里,落在房顶、树梢、草垛上,也落在谁的饭锅饭碗 里,成为佐料和食物。 由此看来,我对冯四长达一生的观察可能毫无意义。 这天早晨,玛四扛一把锨出去翻地,他想好了去翻 一块地,种些玉米什么的。这样到了秋天他就有事可 干,别人成车往家里收粮食时,他也会赶辆车出去, 好赖拉回些东西。多少个秋天他只是个旁观者,手捂在 袖筒里,看别入丰收,远远地闻点谷香。 没人知逍冯四这些年靠什么维持生活,他家的烟囱 从没冒过一缕烟,也从没见他为油盐酱醋这档子事忙 碌。他的那儿亩地总是荒荒地火在其他人家郁郁葱葱的 麦田中间,就像他穷困的一辈子夹在村人们宿富裕裕的 三五
量 一一辈子中间一长长的一溜儿。有时邻家的男人散种, 不小心撒儿粒落在他的阳里,也跟着长熟了。只是冯四 不种地也从不知道他的地里每年都稀稀地长着几株野庄 稼。经常门在外的冯四,似乎从来也没走出黄沙梁, 按说像他这样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的人,应该四处漂泊 了,可他硬是死守着黄沙梁不放,他在依恋什么呢?记 得冯四唯一关心的-一件事是—每隔一两年,就去找村 长问问户口册上有没有他的名字。他好像很在乎自己是 不是黄沙梁人。只要看见月己的名字还笔画完好地爬在 那个破户籍本上,他就活得放心了。也有过一段日子冯 四忽然不见了,像蛇一样冬眠了,没人清楚他死了还是 活到别处去了。好像冯四有总跟村里人玩“捉迷藏”游 戏,他藏好一个地方,期待人们夫找他,先是藏得很深 很隐秘,怕人找不到又故意罄点马脚。可是谁有空理 他呢?这是一村庄大人,人人忙着白己的事。冯四藏得 没趣有一天便忽然从一堵墙后面钻出来,悖悻地穿过村 中间那条马路。其实、我想冯四压根不会跟谁玩游戏、 他是个认真的人,尽管从没认真地做过什么事。 冯四一回到他那间又破又低矮的上屋,我便只能望 着屋顶上:那尊又粗又高的烟囱发愣:它多像一门大炮 啊,一年义年地瞄准着天空深处某个巨大的月标,静 静地瞄着,一炮不发。这使冯四的夜生活显得异常神秘 难测,他没有女人,他跟自己睡觉也能一夜-一夜地睡到 天亮。有几个晚上我溜到窗根也没听到什么,屋子里一 片死寂,不知冯四正面朝一生中的哪几件事昏昏而睡或 黑巢地醒着
在我偷窥冯四时,肯定有很多双眼睛已暗暗观察了 我很多年。每一个来到村里的人,都理所当然会受到怀 一辑 疑,无论新出生的还是半道来的,弄清楚你是个什么东 西人们才会放心地和你生活在一个村里,这是很正常的 事。况且,一个人要使自已活得真实就雄免不把别人的 共居 一生当一场戏。 村左 出门不久他遇到张五,张五的上半辈子是在别处度 过的,在冯四眼中他只有下半辈子。和这种人交往,冯 四总觉得不踏实,在张五烟波浩渺的一辈子里,他只看 见露出水面的三五块礁石。“看不见的岁月是怕的。” 冯四总担心会不小心陷进别人的一生里,再浮不出来。 张五正牵着五头驴,要卖到别处去。 “让驴换个地方生活,长长见识。”张五认真地说。 “驴吃惯了黄沙梁的草,到别处怕过不惯呢。” “没事。驴到哪都是拉车,往哪拉都一样用力” “不一样的。有些地方路平,有些地方路难走,驴 要花好儿年才能适应环境。” 说话时冯四注意到一头黑驴的水门亮汪汪的,凭经 验他一眼断定这是头正在发情期的年轻母驴,再看另四 头,也都年纪轻轻,毛色袖亮而美丽,不用往裆里也也 清楚都是母驴。一下子卖掉五头母驴对黄沙梁村将是多 大的损失。五头驴所干的活将从此分摊到一村人身上, 也可能独独落到某几个人头上。他们将接过驴做剩的事 儿,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忙碌下去一一像驴一样。尤其 一下子卖掉五头母驴,在缺女人一一样本来就缺少母驴的
冯四 黄沙梁,这种损失更摊预计。作为男人,冯四首先为黄 沙梁的公驴们想到以后的日子。没当过光棍的人不会想 到这些事。冯四不知道驴为了什么理想和|标在活一辈 子。凭他多年的观察,一头驴若在发情期不爬儿次母驴 发泄发泄,整个一一年都会精神不振,好像牛活一下子变 得没意想,再好的草料嚼着也无味了,脾气变得很坏, 故意把车拉到沟里异翻,天黑也不进圈,有刷时还气昂昂 地举着它那瞥桃一般黑的家伙吓唬女人。似乎它没日 上母驴全都怪人。看来交配对人和牲口都是件顶顶重要 的大事,而冯四光棍--辈子没娶上女人这又怪谁呢?怪 驴?怪娶走女人的男入?我猜想有几个季节冯四真的羡 慕过驴呢,甚至渴望自己立马变成一头公驴,把积攒多 年的激情挨个地发泄给村里的母驴。我们筋疲力尽或年 迈无力时希望自己是一头牛或者驴,轻轻松松干完眼前 的人堆活。有些年月我们也只有变成牲口,才能勉强 过下去那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便是村人们简单而又复杂 的一辈子。由此可以推想,冯四替驴操心时也更多地为 自己着想,兜在他决意要留作这五头母驴。黄沙梁若没 有了母驴,做个驴还有多大乐趣。他想。 “张五,我知道有个地方要母驴,那个村子里全是 公驴,一头母驴也没有,一到晚上,公驴整夜地叫唤, 已经好几年了,害得村里人睡不好觉。起先大家都以为 鬼在作怪,最近-一个细心人(也是光棍)才发现了根本 原由一没有母驴,公驴急得慌:这阵子村里人到处打 问着买母炉,我有个熟人,就在这村里,前天他还托我 给找几个母驴,这不,碰到了你,这几头母驴赶过去
肯定卖大价呢。” 第 “真有这事,在哪个村子、” 辑 “别问那么多,跟我走就是了。” 他们的身影绕过三间房子,朝南边的沙梁上走去, 人 一会就看不见了, 共居 村庄 很多年来我怀着卜分矛盾的心理生活在黄沙梁,我 不是十足的农夫,种地对我来说肯定不是一辈子的事, 或者三年五载,或者十年二卜年。迟早我会扔掉这把锄 子。但我又必须守着这一村人种完一辈子的地。我要看 最后的收成一一一村庄人一生的盈利和亏损。我投牛到 僻远荒凉的黄沙梁,来得如此例忙,就是为了从头到尾 看完一村人漫长一生的寂寞演出。我是唯一的旁观者, 我坐在更荒远处,和那些偶尔路过村庄,看到几个生活 场景便激动不已,大肆抒怀的人相比,我看到的是一大 段岁月。我的眼睛利那些朝路的窗户、破墙洞、老树窟 一起,一动不动,注视着一百年后还会发生的永恒事 情:夕阳下收工的人群、敲门声、尘土中归来的马匹和 牛羊…无论人和事物、都很难逃脱这种注视。在注视 中新的东西在不断地长大、觉悟,过不了几年,某堵墙 某棵树上又会睁开只看人世的眼晴。 天快黑时,玛四、张五和五头驴蹄印跟脚印进了村 子。走出去这么多,还回来这么多,对黄沙梁来说,这 一天没有什么损失。冯四编了个故事,整个一天张五和 五头驴都在他的故事中,他朝一个不序在的村庄(或 者一个真实的但不需要母驴的村庄)走。路是真实的,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