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啦,别提他啦。”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锅里了一碗黄瓜汤,大家没言语,吃了一顿。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把萤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的臭味。“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别糟歸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她取下来,闻了一闻便放在朽梁上头。“怎么今儿回来晚啦?”向高问。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一大车烂纸,问他从那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我见里面红的,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检一检得啦。”“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又坏,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
得啦,别提他啦。” 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锅里舀了一碗黄瓜汤,大家没言语,吃 了一顿。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 把萤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别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她取下来,闻了一闻, 便放在朽梁上头。 “怎么今儿回来晚啦?”向高问。 “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 一大车烂纸,问他从那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我见里面红的、 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你瞧!”她指着窗 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检一检得啦。” “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 又坏,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那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人。捡起来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他们混洋事,咱们捡洋字纸。”“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更赶洋驴,也许还有洋骆驼要来。”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你先别说别人。若是给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乡下买几亩田,咱们两个种去。”春桃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你还想回去?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我说回我们锦县乡下。”“这年头,那一个乡下都是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敢回去?还是在这里捡捡烂纸罢。咱们现在只缺一个帮忙的人。若是多个人在家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那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 人。捡起来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 “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 “他们混洋事,咱们捡洋字纸。”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更赶洋驴,也许还有 洋骆驼要来。”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 “你先别说别人。若是给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 “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乡下 买几亩田,咱们两个种去。” 春桃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你 还想回去?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 “我说回我们锦县乡下。” “这年头,那一个乡下都是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 敢回去?还是在这里捡捡烂纸罢。咱们现在只缺一个帮忙的人。若是多个人在家
替你归着东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别人手里,卖漏了。”我还得学三年徒弟才成,卖漏了,不别人,只怨自己不够眼光。这几个月来我可学了不少。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大人物的信札手笔,卖得出钱,卖不出钱,也有一点把握了。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检出一张康有为的字,你说今天我卖了多少?”他很高兴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毛钱!““说是呢!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检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下种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悦的声音就像春深的莺谛一样。她接着说:“今天这堆准保有好的给你检。听说明天还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门等他这两天宫里的东西都赶着装箱,往南方运,库里许多烂纸都不要。我瞧见东华门外也有许多,一口袋一口袋陆续地扔出来。明儿你也打听去。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今天累了,歇吧!”向高跟着她进屋里。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在微细的灯光底下隐约看见墙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还是他好”的广告画。春桃的模样,若脱去破帽子,不用说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搜罗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与“还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她的小照
替你归着东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别人手里,卖漏了。” “我还得学三年徒弟才成,卖漏了,不怨别人,只怨自己不够眼光。这几个 月来我可学了不少。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大人物的信 札手笔,卖得出钱,卖不出钱,也有一点把握了。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检出一张 康有为的字,你说今天我卖了多少?”他很高兴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 毛钱!” “说是呢!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检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下种田 去?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悦的声音就像春深的莺啼一样。她接着说: “今天这堆准保有好的给你检。听说明天还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门等他。 这两天宫里的东西都赶着装箱,往南方运,库里许多烂纸都不要。 我瞧见东华门外也有许多,一口袋一口袋陆续地扔出来。明儿你也打听去。” 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着她进屋里。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在微细的灯光底下, 隐约看见墙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还是他好”的广告画。 春桃的模样,若脱去破帽子,不用说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搜罗 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与“还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 因此,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是给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劳就是这样含着一点微笑,在小油灯的闪烁中渐次得着苏息。在半睡的状态中,她喃喃地说:“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明天还要早起。”妇人渐次发出一点微细的鼾声,向高便把灯灭了。一破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急飞出巢,各自办各的事情去。刚放过午炮,十刹海的锣鼓已闹得喧天。春桃从后门出来,背着纸篓,向西不压桥这边来。在那临时市场的路口,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叫她:“春桃,春桃!"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这样叫唤她一声。自离开乡下以后,四五年来没人这样叫过她。“春桃,春桃,你不认得我啦?”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化子。那气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子的嘴发出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军衣,白铁钮扣都生了锈,肩膀从肩章的破缝露出,不伦不类的军帽斜戴在头上,帽章早已不见了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是给 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劳就是这样含着一点微笑,在小油灯的闪烁中, 渐次得着苏息。在半睡的状态中,她喃喃地说:“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 明天还要早起咧。” 妇人渐次发出一点微细的鼾声,向高便把灯灭了。 一破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鸹,急飞出巢,各自办各的事情去。 刚放过午炮,十刹海的锣鼓已闹得喧天。春桃从后门出来,背着纸篓,向西 不压桥这边来。在那临时市场的路口,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这样叫唤她一声。自离开乡下以后,四 五年来没人这样叫过她。 “春桃,春桃,你不认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化子。那乞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 子的嘴发出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军 衣,白铁钮扣都生了锈,肩膀从肩章的破缝露出,不伦不类的军帽斜戴在头上, 帽章早已不见了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春桃,我是李茂呀!”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她心跳得慌,半响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两条腿怎么丢啦?“暖,说来话长。你从多咯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卖什么!我捡烂纸。……咱们回家再说罢。”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直来到德胜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一面问:“刘大姑,今儿早回家,买卖好呀?”“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 她心跳得慌,半晌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 两条腿怎么丢啦?” “嗳,说来话长。你从多喒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 “卖什么!我捡烂纸咧。.咱们回家再说罢。”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一 直来到德胜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 一面问:“刘大姑,今儿早回家,买卖好呀?” “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