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运之争与辽金王朝的正统性问题/25 馆臣之删杨维桢《正统辨》者,其意盖以金为满洲,欲令承辽之统,故曲为之 说耳。不知辽、金皆自起北方,本无所承继,非若宋、元之相承递及,为中华 之主也。”显然,到了乾隆时代,清朝统治者的正统观念已经发生蜕变,他们 从北方民族王朝的立场彻底转向了中国大一统王朝的立场;所以在高宗看 来,清朝与辽、金这些北族王朝之间既没有任何传承关系,也没有任何共同 点,清王朝的正统乃是来自于中原王朝。于是高宗谕令馆臣,不但《辍耕录》 中所载杨维桢《正统辨》不必删除,而且还应将此文补入杨氏《东维子集》,并 让馆臣把他的这篇上谕分别抄录于《辍耕录》和《东维子集》卷首① 其实早在乾隆三十八年,高宗就已对宋辽金正统问题发表过明确见解: “夫宋虽南迁,正统自宜归之宋。至元而宋始亡,辽金固未可当正统也。”这 段话出自他的一首题为《题〈大金德运图说)》的诗序中②,可能不大为人所 知,故四库馆臣在涉及辽金史事时仍不免心存忌讳。自乾隆四十六年以后, 高宗多次向臣下公开表达他的上述观点。是年十月,他在抽查文渊阁本《四 库全书》时,指出《契丹国志》“体例书法讹谬”的问题:“大书辽帝纪元于上, 而以宋祖建隆等年号分注于下,尤为纰谬。夫梁、唐、晋、汉、周僭乱之主,享 国日浅,且或称臣、称儿、称孙于辽,分注纪元尚可。若北宋则中原一统,岂 得以《春秋》分国之例,概予分注于北辽之下?”③《契丹国志》帝纪部分原是以 辽朝纪年为纲,而将北宋年号分注其下,高宗因主张正统在宋不在辽,故对 这种体例极为不满,于是命馆臣将《契丹国志》一书撤出来加以改纂。乾隆 四十七年四月,高宗在为改译辽金元三史所作的序中,再次明确否定辽金王 朝的正统性:“夫辽、金虽称帝,究属偏安。”④ 在如何看待宋辽金正统的问题上,清高宗与明代士人可谓殊途而同归。 ①《命馆臣录存杨维桢〈正统辨》谕》,乾隆四十六年正月。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东维子集》 卷首,并收入高宗《御制文二集》卷八。 ②《御制诗四集》卷一四,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307册,483页。 ③《谕内阁契丹国志体例书法讹谬著纪胸等依例改纂》,乾隆四十六年十月十六日。见《纂修 四库全书档案》下册,1418页。 ④《高宗实录》卷一一五四,乾隆四十七年四月辛已
26/松漠之间:辽金契丹女真史研究 明人之所以对宋辽金正闰耿耿于怀,主要是受其华夷观念的主宰,他们强调 的是“严夷夏之大防”;而清高宗之所以要否定辽金正统,则主要是缘于他的 文化立场,他自认代表华夏正统,信奉的是“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的信 条。长期以来,人们对清朝统治者的正统观念缺乏深入的了解,总是想当然 地认为他们的立场必定是倾向于辽金元这些北族王朝的,实际情况并非如 此简单。如金毓黻先生谓《四库全书》将《宋史质》和《宋史新编》列入存目, 乃是因为这两部书“尊宋统、抑辽金,大触清廷之忌,意甚显然”①,这个断语 就似是而非。因为清高宗同样也是“尊宋统、抑辽金”的,他不喜欢的只是明 人那种狭隘的华夷观念罢了。 自晚清至民国,由于民族主义思潮盛行,传统的华夷观念又开始抬头, 于是明人的宋辽金史观在知识分子中引起了共鸣。金毓黻先生在20世纪 40年代出版的《宋辽金史》一书,开篇《总论》首先讨论正统问题,并全盘接受 了明朝史家的观点,主张当“以宋史为正史,即用元人杨维桢之议,‘挈大宋 之编年,包辽金之纪载’,如明人改修之例是也”。又谓“明人改修《宋史》,取 材未备,而体例极善。将来重修之新《宋史》,取材或胜于旧作,而体例终无 以易之”云云②。在他的另一部著作《中国史学史》中,竟对柯维骐《宋史新 编》有如此的期许:“可取柯书列于正史,而称为《新宋史》。柯劭忞之《新元 史》,藉政府之力得入正史,则维骐之作,何为而不得列入正史?前后二柯, 互相辉映,吾知终必有实现之一日也。”③不过我们注意到,这两部书都写成 于抗战时期。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历史学家惯于以他们所擅长的方式 来表达自己的民族情感,而宋辽金正统之辨不过是充当了一个载体而已。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2期) ①《中国史学史》,商务印书馆,1957年,140页。 ②金毓黻:《宋辽金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年初版,此据台北商务印书馆1982年重印本, 1一2页。 ③见重庆商务印书馆1944年初印本147页,建国后再版时已删去此段文字
辽朝国号考释 本文的研究结论表明,辽朝一代的国号变迁远比人们过去所知道的情况要 复杂得多。辽朝建国之初建号大契丹,太宗时一度实行双重国号,在燕云汉地称 大辽,在草原地区仍称大契丹,后来圣宗和道宗时又两次改变国号。而在契丹文 和女真文中,始终称辽朝为哈喇契丹或契丹。国号的复杂性是辽朝二元政治体 制的一种表现。 辽朝国号之谜 由于史料匮乏的缘故,辽朝一代历史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谜团。譬如 这个王朝的国号,就是一个迄今尚未弄清的扑朔迷离的问题。 国人对于辽朝历史的蒙昧,不是晚近以来的事情。金末以降,人们对辽 史已不甚了了,元好问曾经感慨地说:“鸣呼,世无史氏久矣。…泰和中, 诏修《辽史》,书成,寻有南迁之变,简册散失,世复不见。今人语辽事,至不
28/松漠之间:辽金契丹女真史研究 知起灭凡几主,下者不论也。”①元人所修的《辽史》,可以说是二十四史中内 容最简陋而错误又最多的一种,这并非元朝史官不肯尽职,主要原因还是保 存下来的原始史料太少。 关于辽朝的国号,《辽史》中惟一的一条记载是:太宗大同元年(947)二 月丁已朔,“建国号大辽”②。然而根据宋代文献的记载来看,辽朝曾经先后 几次更改国号,故清代学者在这一点上屡屡指责《辽史》的疏漏,钱大昕《廿 二史考异》卷八三云:“按辽自太宗建国号大辽;至圣宗统和元年,去辽号,仍 称大契丹;道宗咸雍二年,复称大辽。《辽史》皆没而不书。”赵翼《廿二史札 记》卷二七“辽史疏漏处”条也指出说:“《辽史》又有太疏漏者。《东都事略》 记辽太宗建国大辽,圣宗即位,改大辽为大契丹,道宗又改大契丹为大辽。 改号复号,一朝大事,而《辽史》不书。”《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六《辽史》提要以 辽重熙十六年《释迦佛舍利铁塔记》所称“大契丹国”来印证《东都事略》的记 载,讥评《辽史》“于国号之更改尚未详也”。确实,国号之变动,可谓政治史 上的头等大事,《辽史》之疏漏,莫此为甚。 对于辽朝国号的演变,今天学术界已经基本上形成定论,陈述先生的说 法代表着最通行的观点:公元916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称帝建国,国号契 丹;太宗大同元年(947),改国号为大辽;圣宗统和元年(983),又改称大契 丹;道宗咸雍二年(1066),复号大辽③。蔡美彪先生的说法与此稍有不同: “916年,辽太祖耶律亿(阿保机)在今内蒙古西拉木伦河流域建契丹国,947 年建国号辽。…”④这后一种说法较为审慎,它不明确肯定太祖916年创 立国号契丹,也不说太宗947年“改”国号大辽;按这种说法,似乎辽朝的国号 是从947年以后才有的。除了这一点细微的差别之外,上述两说基本上是一 ①《故金漆水郡侯耶律公基志铭》,《元文类》卷五一,《四部丛刊》本。 ②《辽史》卷四《太宗纪下》。 ③《中国大百科全书·民族卷》,“契丹”条,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又见陈述《契丹政 治史稿》,人民出版社,1986年,10页。 ④《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历史卷》,“辽”条,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2年。又岛田正郎 《意朝史)研究》(东京,创文社,1979年,61一63页)与此说完全相同,这可以代表日本学者的观点
辽朝国号考释/29 致的①。 然而我要指出的是,辽朝国号的演变远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二 太祖建号“大契丹” 公元916年,耶律阿保机称帝建国,《辽史》卷一《太祖纪》记载此事说:群 臣“上尊号曰大圣大明天皇帝,后曰应天大明地皇后。大赦,建元神册。 …立子倍为皇太子”。既然建国,必有国号,但令人奇怪的是,《辽史》居然 没有说明耶律阿保机称帝时是否建立国号,建立的国号是什么。在传世文 献中,只有《契丹国志》明确记载了辽太祖建国时的国号,该书卷一《太祖大 圣皇帝纪》云:“神册元年,…阿保机始自称皇帝,国人谓之天皇王。… 建元曰神册,国号契丹。”陈述先生谓辽太祖国号契丹,就是依据的这条史 料。不过像《契丹国志》这样一部来历不明的书,它的记载是否可靠,不能不 令人怀疑,所以蔡美彪先生就不取此说,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辽太祖“建契丹 国”。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太祖建国时必定就已创立了国号,断不会等到 太宗大同元年(947)才始创国号大辽②。 ①这里还应提到的是,周绍良先生《从石刻探讨契丹之改易国号》一文(《北京社会科学》1986 年第2期)曾根据《(全辽文》和房山石经题记等石刻资料中有关辽朝国号的记载得出如下结论:从辽 朝建国至应历四年(954),国号为“契丹”:应历五年(955)至保宁元年(969),国号为“大辽”;保宁二年 (970)至咸雍元年(1065),国号为“哭丹”;咸雍二年(1066)至辽末,国号为“大辽”。此说与文献记载 颇有出人,主要原因在于作者对石刻资料的统计很不完整,《全辽文》中所收辽代石刻资料尚不及近 年出版的《辽代石刻文编》的一半,况且周文对《全辽文》和房山石经题记也仅仅是做了一个不完全的 统计而已,根据这样的统计结果而得出的上述结论显然与史实有较大的出人,故不为辽金史学界所 认同。 ②周绍良《从石刻探讨契丹之改易国号》一文说:“似乎耶律阿保机原来并没建立国号,一直是 沿用部族名称,…以‘契丹’为号。”他根据新旧《五代史有关辽太宗大同元年“改晋国为大辽国”的 记载,认为“这足以说明在使用大辽为国号之前,契丹是以晋为国号的,因之在建立大辽国国号之前, ‘契丹’之称,事实是部族之称”。这种说法很难令人信服。众所周知,石晋自始就是辽朝的附庸之 国,石敬瑭甚至向辽太宗称儿皇帝,辽朝怎么可能反过来用后晋的国号呢?下文列举的证据将表明, 辽朝的国号肯定不始于“大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