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发 穷了。封肃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不善 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士隐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再 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 出那下世的光景来。可巧这日拄了捞扎挣到街前散散心时, 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狂落拓麻鞋鹁衣,口内念着 几句言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 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 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 情,君死又膻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 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甚么?只听见些好了 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 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 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夙慧的 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 注解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请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 丝儿结溝雕梁,绿纱今又在蒹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 香,如何两襲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 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暇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 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 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 声“走罢”,将道人肩上的搭裢抢了过来背上,竟不回家,同 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哄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知此信
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 无奈何,只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 伏待,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 然每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餐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 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了。”丫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 手,一对一对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 去。丫鬟倒发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 于是进人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 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县太爷的差人来传 人问话。”封肅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 分解
红楼梦卷二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却说封肃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 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 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 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既是你的女婿,便带了你去面 禀太爷便了。”大家把封肅推拥而去,封家各各惊慌,不知何 事 至二更时分,封肃方回来,众人忙问端的。“原来新任太 爷姓贾名化,本湖州人氏,曾与女婿旧交,因在我家门首看见 娇杏丫头买线,只说女婿移住此间,所以来传。我将缘故回 明那太爷感伤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 太爷说:不妨待我差人去,务必找寻回来。说了一回话临 走又送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觉感伤。一夜无话。 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 子;又一封密书与封肃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 肃喜得眉开眼笑巴不得去奉承太爷,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 当夜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衙内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 言,又封百金赠与封肃,又送甄家娘子许多礼物,令其且自过 活,以待访寻女儿下落。 却说娇杏那丫餐便是当年回顾雨村的因偶然一看,便 弄出这段奇缘也是意想不到之事。谁知他命运两济,不承望 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载,雨村嫡配忽染疾下 世,雨村便将他扶作正室夫人,正是 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 原来雨村因那年上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赴京, 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迸士,选人外班,今已升了本县太 爷。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 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他性情狡猾,擅改礼仪, 10·
外洁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势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 颜大怒,即批革职。部文一到,本府各官无不喜悦。那雨村虽 十分惭恨,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 历年所积宦囊,并家属人等,送至原籍安顿妥当,却自已担风 袖月,游览天下胜迹。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方,闻得今年盐政 点的是林如海。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 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为巡盐御史,到任未久。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只 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 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世禄之家,却是书香之族。只 可惜这林家支底不盛,人丁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 族,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五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 又于去岁亡了,虽有几房姬妾,奈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 只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爱之如掌上 明珠,见他生得聪明俊秀也欲使他识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 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且说雨村在旅店偶感风寒,愈后又因盘费不继,正欲得 居停之所,以为息肩之地偶遇两个旧友,认得新盐政,知他正 要请一西席教训女儿,遂将雨村荐进衙门去。这女学生年纪 幼小,身体又弱,工课不限多寡,其余不过两个伴读丫鬟,故雨 村十分省力,正好养病。 看看又是一载有余,不料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病而亡 女学生奉侍汤药,守丧尽礼,过于哀痛,素本怯弱,因此旧症复 发,有好些时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 便出来闲步。这一日偶至郊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信步至 山环水漩、茂林修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 败,有额题曰“智通寺”,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云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道:“这两句文虽甚浅其意则深,也曾游过些 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 也未可知何不进去一访。”走人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 里煮粥雨村见了,却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
昏,又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仍退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活饮三杯,以助 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刚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 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 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姓冷号子兴的,旧日在都相识。爾村最 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 名,故二人最相投契。兩村忙亦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 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 要人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 日,我也无甚紧亭,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 敝友有事我因闲走至此,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 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 么新闻倒是老先生的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 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 非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笑道:“荣国贾府中,可也不玷辱 了老先生的门楣。”雨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 丁却不少,自东汉要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 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认 他,故越发生疏了。”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 荣宁两府也都萧索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 两宅,人口也极多如何便萧索了?”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 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 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 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外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 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边一带花园里树 木山石,也都还有棻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子兴笑 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虫,死而 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 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尽 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 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也小事。更 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