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都已经作完了。 我身后传来吱吱咯咯的踏雪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两个工 人赶上了我。那个子稍矮的一个,穿着一身染满了油垢的黄色 棉大衣。看见我,他忽然站了下来,然后就迈着大步跑来拉我的 手。原来他是起重工张广发,从前教过我认各种绳扣的。我们 一起朝队部走去。这三里地路上,他忽而兴奋、忽而气愤地对我 追述着半年多时间里桥梁队发生的事情。他的脸通红,曾着热 气,眼睛显得分外地黑白分明,露着一股稚气。我奇怪为集么他 一句也没提到他十分敬爱的普工程师。问起曾工程师, 感忽然 ,站住,直瞪着我惊讶地问道: “怎么,你还不知道曾工程师早就调走了?” 这回是轮到我惊讶了。他这才说道: “那还是六月的事,半年多了” 他的同伴,一路上一言未发的,这时忽然开口纠正他: “哪是六月,五月底么,棉衣还没脱下来呢” “对,许是五月底,”张广发郑重其事地说下去。显然,这次 人事调动在他们看来是桥梁队的一个大事件:“抢修五号墩过去 没几天,就给调走了。这都是咱们听说的。那几天队部里成天 开会,我们还以为是检查一号墩冲垮的事故呢。后来才知道是 讨论曾工程师跟周主任的关系问题。说是,两人都有缺点,曾工 程师骄做自满,周维本也有毛病·。最后领导上的意见是两 个人里一定得调走一个。我就不信曾工程师有缺点,可没想偏 偏就把曾工程师给调走了…” “那也不是,”那个个子稍微高一些的工人说,我这时才发觉 他年纪要比张广发大得多,四十岁总有了:“曾工程师也不是一 点缺点都没有。骄傲,大概也有点。可是人年轻,作事怎么能没 有点不是?就说你,张广发,要挑毛病也总能挑出一篓子。你别 34
笑。…我是说,不能光从这上看。凡事都得先把谁是谁非弄 清楚。主任跟工程师不和,不能说两人都不对。早先劝架的常 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是这一件跟吵嘴打架是两码事…” “就算是两人都不对,为甚么单把曾工程师给调走呢?我想 不通!”张广发说完把嘴一闭,脸更红了。 “吴书记的意思,是两个都不调。要调,就调主任走。局里 说,闹关系,就得拆开。偏巧水泥成品厂缺人。也怪,偏巧就非 曾工程师这样的人去不可…” 我们已经走到最后的一一个斜坡。队部办公室屋顶上滴下的 雪水,都看得清清楚楚了。我辞别了两位同伴,就朝队部走 去。 我推开门,就走进队长办公室。罗立正正伏在桌上,聚精会 神地好象在写甚么。仔细一看,原来他还在修理手表!见我进 来,他惊呼一声,就过来用左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一一右手上尽是 油泥。 他满面笑容地和我寒暄。他一点也没瘦,还是满面红光,倒 还胖了点。忽然间,他非常严肃地板起面孔,小声问我: “听见中央的指示了么?” 不等我回答,就一面海着红茶,感慨不己地说: “英明啊,党中央真是无限英明!你说,咱们怎么就那么迟 钝呢?故步自封,故步自封啊!” 接连歌颂了几句党中央英明之后,他瞅瞅我,忽然妙不可言 地大笑起来。喝了口红茶,才说: “小脚女人,哈,小脚女人,我们都是工业方面的小脚女人 啦!哈…没长犄角,我们都没长犄角啊…”一阵笑声过去以 后,他擦着哏泪,饿慨激昂地说:“豁然开朗,真叫是豁然开朗啊! 准说不保守?谁说中国没有官僚主义?啊?我们不就是?” .35
我忽然想起一个熟识的厂长。这人平日矢口否认他有资本 主义经营思想。为了我们报纸上的一篇批评稿里有这个字样, 他竟争辩到面红耳赤,不肯退让,官司一直打到党省委工业部。 可是上面一批判这类现象,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检查出这一类思 想的时饮,他又逢人便说自己就是“最典型”的资本主义经营思 想的代表,而且作了“深刻”的检查。这次反保守斗争,他又是奋 勇承认白己是“最典型”的一个。而且多么巧,这人在谈到这些 话的时候,也象今天罗立正这样大笑。连笑的声音都那么相似! 罗立正接着又谈了许多事例,证明“我们”过去是如何保守。 他说了那么多“我们”,从话音里看,他这“我们”里既包括了他, 也有全体干部和一切工人,好象除了党中央,大家都保守,而罗 立正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我提醒他,不久以前就在这个桥梁队,有人反对过保守,可 是保守主义者不仅自己不长“犄角”,也不许别入头上长这类东 西,把一切意见、建议都给打回去了。 他不笑了,可也没怎么介意,随便说道: “那时节,还不是谁都一样?没有中央的指示嘛…。”沉思 了一会儿,他忽然若有所感,激动地说:“这就叫党的领导啊!有 了党的领导,我们还怕甚么?啊?还怕甚么?无论甚么问题,中 央都想得周周到到,迟早总要解决的。”说完,他又笑了。 不知是因为黄土墙上那只大钟的响声太单调了呢,还是因 为罗立正的笑容过于熟悉了,我觉得烦闷起来。我信步走到窗 边,向外而看去。拱桥附近燃起的灯火,象星星似地在蓝色的黄 河上颤抖。这个劳动日的第三班开始了。这些将要在零下十几 度的严寒里工作的共产党员,青年团员和普通工人们,是不是也 在想“反正有了党的领导,一切都没有问题”昵?… 在这里再坐下去,已经无聊,可是我还是随便问了一句: 36
“队里的反保守进行得怎么样了?” “白下而上,”看来他非常乐于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是自下 而上地城,群众性的。先由工人、技术人员检查自已的保守思 想,领导上加以批判,再由小队长、领工员检查一一这些干部, 保守思想最严重。然后,各分队、各科室的干部再作自我检 查,” 我打断他,问道:“队长甚么时候才检查呢?” 他又笑了,拉开鈾屉,拿出一大本文件递给我,胸有成竹地 说:“呶,都在这里头了,两年规划。”他走过来,拉住我的胳臂亲 热地说:“写篇文章,报道报道我们罢。写罢,写我们的保守也 行。嘿,对,我可以给你找个典型,周主任!技术室的周主任!” 一股十分激烈的失望感忽然在我心头升起。又党觉得慎丧而 气愤。我曾以为,在今天这样全国性的高潮正在形成的时候,反 掉保守、至少使保守者清醒过来该不是太难的事。我想错了。困 难恰恰在于罗立正这样的人并不抵抗这个浪潮,困难在于问题 不仅是个保守思想… 外面,暴风从夜的黄河上呼啸着、翻腾着飞过。透过窗子, 好象也能闻到春天的充满生命的气总。北方的春天派狂风为春 天扫路来了。 我的朋友呢,还坐在那里,眼里凝结着睡意。 春风啊,你几时才吹进这个办公室呢? (《入民文学》一九五六年四月号) 37
爬在旗杆上的人 耿 简 这故事发生在一年前。也有人说,这故事还在发生… 天气阴湿,到处泛潮,家家水瓮的外表上流着亮光光的水 汽,人们俗称是穿了“水裤子”。如果从入夏以来第一场雨算起 来,那么这倒霉的雨水已经下了整整四十天了。 这地区就是这么怪:干早的时候,庄稼灰塌塌的全拧成了 绳,地上一踩就冒起一股烟;水满的时侯呢,到处都积满了水,房 檐的椽木全发了霉,长出了蘑菇。 现在,霏微的细雨象罗面一样,仍然在淅浙沥沥地下着。省 委会派驻这个有名的“红五月”农业社做试点工作的工作组长朱 光,坐在窗前一张很高的大师椅上,拾起眼晴向外面望了一望。 原野一片混沌迷茫,没有一个人影,连鸟雀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 去了;只有已经成熟等待收割的庄稼还在雨里站着,淋得精湿。 朱光叹了一口气,心里十分忧愁,又感到无事可做,非常无聊,就 自言自语地叨咕起来了:“哼!雨!这该死的雨!要下到什么时 候?”他想到庄稼会槽踏在地里,不觉打了个冷颤,“唉,计划怎么 完成呢?我对省委怎么负责任哪?” 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