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耐心地听着,一只手轻轻地敲着桌面,‘见我进来,用眼睛告诉 我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对着听筒说: “没错,一点也没错。挖土工是干了八方,八个立方公尺。混 凝土工是二十七个人。二十七个劳动力完成了四十个人的任务。” 电话里又说了一句话。我看见曾刚的脸色霎时变了,敲着 桌子的那只手也忽然停下来,声音肯定而坚决地说: 我没有权利捆住工人的手。至于质量,你们已经检查了三 次。还可以来检查第四次。…但是请记住,上星期于了八方, 下星期就可能干到十方。混凝土工也是,现在他们已经在研究 用二十人干四十人的工作了。队部该早一点作准备。” 放下电话,他忽然笑了。当人们发觉自已在干着可笑的事 情时,才这么笑的。他请我跟他一起出去走走。没走几步路,他 又那么笑了,带着请求的口气对我说: “咱们别谈经验了。扯点别的吧。…” 可是他没说该谈些甚么。我等他开头。这时已走到河边。 河上已是一片暮色。远处大桥的桥头,燃起了几点灯火。我们 两人同时看见河心的上空有一只老鹰张着翅膀在半空中一动不 动地停着。初看去,仿佛是站在一根细细的铁丝上面,其实是站 在空气里。几秒钟以后,它飞走了。这时曾刚才开口说: “有时候,我倒美慕你们作记者、当作家的。哪儿出了甚么 好事,有了甚么经验,你们去写写,在报上登登,任务就完成了。 …可是实际怎么样呢?事情明明是好的,经验明明是成功的, 要想大干,就有困雄。” 我一听,这话里有话,就连忙问下去。象平常一样,曾刚回 答得很简单: “半年以前,三分队一个混凝土工人超额一倍。队部在全队 通报表扬,给了奖励。上个月,突破定额一倍的增加到四、五十
人,队部也表扬了,可是同时就来了指示,叫分队领导上控制。这 儿天,青年工人们提出要搞双倍定额运动,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儿,一个月完成两个月的任务,队部忽然火急通知:不许发动,说 这是冒险…” 他看我莫名其妙,笑了,说: “不懂?我也不懂。奥妙也就在这里。这不是头一次了。” 大概他知道话不是几分钟就谈得完的,自己首先在河边一 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我也跟着坐下。 “这个问题,暂且不去谈它。就说这双倍定额罢:前儿天党 委书记也问过我工作速度能不能加快这个问题。”他拿起一根干 树枝,在地上画了个50%,又把它擦掉,说:“以我们现有的力 量,把桥梁修建的速度提高一倍,没有问题。道理很简单:我门 的力量现在只用了一半。你看,机械设备的运用率不到百分之 四十。每年因为施工准备工作不好,施工力量组织得不好而浪 费的人力,至少有百分之三十,因为没好好组织而没有发挥出来 的潜力,就无法统计了。可是拿青年工人来说,据我了解,把劳 动效率普遍提高百分之五十没有问题。这就是说,人力可以增 加-一倍。有了机器又有了人,你说还缺甚么?” 他用鞋底擦掉那几个数字,猛一下站了起来。被他的脚踹 掉的一堆土,从陡哨的土崖上急滚下去,就象一条土的河流。土 粉在下面流个不断,土块和石块在这“水流”的上面飞跳着朝前 滚去,最先落到黄河水里。 “就剩下一个问题了:需要用斯塔哈诺夫精神来工作。可是 为了大家能够用斯塔哈诺夫精神工作,那些干计划、组织、设计 工作的人就得首先有斯塔哈诺夫精神。” 他斩钉截铁地说了这几句话,然后询问地望着我。见我点 头,就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忽然觉得他那么象个孩子。 10
晚上,我把这次谈话补记到笔记上。顺便翻一翻前儿天笔 记上随便乱画的一些问题一“曾刚的经验里最主要的是甚 么?如“为甚么冒险’的人工作最稳当,而工作‘稳当'的人反而冒 着失败的危险?”…忽然觉得好象朝答案前进了一步。 但是有一个问题,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一为甚么桥梁队队 长罗立正(我相信自己了解他)不喜欢他手下这个如此得力的干 部? 三 不能说罗立正不了解自已的干部,也不能说他不爱才。提 拔曾刚作第三分队的队长兼主管工程师,是他的意思。也是他, 一九五三年里接连几次在队部干部会议上表扬过曾刚,一再提 起第三分队对于扭转桥梁队完不成国家计划的局面起了很大作 用。他私下跟老朋友谈话中间也表示过,曾刚的勇于负责的精 神,正是周维本的不足之处,虽然也同时表示了对周维本的细心 谨慎的推崇。对于曾刚敢于提出一定见解,罗立正也不完全反 对。近两年,罗队长不大好提出自已意见来,在讨论计划或总结 工作的场合,他宁愿等别人提出个意见、方案,然后点点头说“可 以”。通过别人的意见、方案,或者对个别问题提出点修正的意 见,总比自己去从头到尾构思、起草要轻松得多啊。一个桥梁队 长又没有个自己的秘书! 可是在一九五三年年底,罗队长和曾工程师的关系史上发 生了一个转折。十二月里一次讨论一九五四年度计划的会议上, 发生了一场争论。 会议已经开了两个多小时,各科室主任、分队队长相继发 言,对计划的某些细节作了些补充,文字上作了些修正。茶壶里 1
的茶水已经淡得跟白水差不多了,桌上的纸烟已经抽完,有人在 卷烟头了。罗队长正要宣布散会,曾工程师忽然提出个问题。他 把前胸紧靠着桌子,眼睛瞅着烟灰盒说: “指标,明年的各项指标,是不是都低了一点?” 一下子,会场的空气马上变了,仿佛甚么人一手推开了所有 这六面窗子。靠在椅背上打盹的,也伸直了腰。罗队长用眼晴 示意请曾刚说下去。 “这些数字,比咱们实际完成的还低一点,”曾刚手里捏着一 本计划,心里怪不好意思,所以把一点”说得特别清楚一些,以 缓和自已这个意见的锋芒。本来事先他已经在心里斗争了老半 天,可是这次会议和历次的会议的空气一向都那么温和,所以提 出这样的意见,事先都能预感到众人好奇的、责备的眼光会多么 难受:“我是说,应该把指标订高点。就说材料这一项,报上还批。 评过咱们,不想办法,明年超支要更严重。三分队的技术人员们 说,咱们队造两个桥就整整赔掉一个桥…” 罗立正心里好不自在。他鳅着曾刚的高而宽的前额,好象 在细心倾听别人的意见,心里可在想:哎一,怎么搞的,昨天在 下面都跟你谈了嘛:指标高点、低点有甚么关系?大家有多少劲 使多少劲嘛。“低点,超额容易点”一这个道理你还不懂?这 对国家也没有多少损失嘛! 经过周主任的解释,计划室主任又说了句“会后研究”,曾刚 这个问题没有引起甚么风波。可是这次事件却给罗立正一个警 号:曾刚这人在变! 从此,罗队长对三分队和曾工程师就多分了一份儿心。果 然,不出罗立正所料:从前,三分队新事儿也不少,一九五四年里 可有点特别。从前,罗立正觉得三分队出的事都和自已的意图 相吻合,比方说,打钢板桩不圆,是全队的大困难,三分队曾工程 12
师发明了“转盘打桩架”,罗队长从心眼里高兴,亲自打电话给报 杜,请把这件事给“登到头版头条”;局的领导也拍手叫好。但是 五四年望三分队出的新事好象都多多少少长点刺儿,比方说,三 分队学了长春的经验,成立了青年节约队。别处节约队都是拾 废铁,三分队却要搞甚么“反浪费展览会”,甚么“要求降低材 料消耗定额”。搞节约,不是队里、局里的中心工作,反浪费,更 不在工程局领导意图的范围之内。这还不说,六月里,曾刚竟给 工程局局长写了一封长信,里面提了一大串建议,自然也少不了 对桥梁队的批评。局里三个星期没答复,这封信竟又出现在部 里! 从前,别人带着责备的口气说曾刚“大胆”,罗立正还不置可 否,心里想,胆大点有甚么不好一多搞点发明创造,成绩还不 是整个队的:这回,罗立正才真正领会了这“大胆”的滋味。隔 三岔五的,三分队就打电话我队长。别的分队也打电话,人家不 是请示就是报告,三分队呢,除了请示报告之外总爱提点问题, 凡事都好催、好争,弄得罗立正一听见电话铃响就有点心神不 安… 于是,为了防止这种大胆给事业造成损失,就必须加以控制 了。审查计划、技术方案,对第三分队总要更仔细些。如果要求 其它分队把技术方案的保险系数加大百分之二十的话,第三分 队就一定得在百分之三十以上。别的分队提出的数字,明明是 估算出来的,也不追究;三分队的数字,即使经过最仔细的计算, 也要反复怀疑,一再叮问:有问题吗?计算过么?假如一些可有 可无的报表、资料,其它分队不一定要交的话,第三分队就非但 要交,而且要在规定的期限之内。器材、机具的供应,一般都是 不及时的,对第三分队呢,就分外迟缓一些,催得急了,就答复 说:你们队底子好,先进嘛,差这一星半点的算得了甚么,得发挥 13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