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今晚的喜福会在许家举行,我赶到那里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人是我父亲。“她终于来了!从来不守时。”父亲对其他人这样宣布。这也是事实。其他人都已经到了,一共是七位六七十岁的老朋友。他们抬起头来看着我,笑我总是拖拖拉拉的,都三十六岁的人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我战战就蜕,竭力想掩饰自已的情绪。我上一次见到他们,是在我母亲的葬礼上,我当时失声痛哭,几近崩溃。他们这会儿一定在思付,像我这样的人怎能顶替我母亲的位子。一位朋友曾经对我说,我和母亲其实挺像的,纤细的手比划起来如出一辙,女孩般的笑声和斜眼瞄人的眼神也都一模一样,当我祛地把这些话转告给母亲,她像是受了差辱般地说:“你一丁点儿都不了解我!你怎么可能像我呢?”她这话说得没错。我怎么可能在喜福会里取代母亲呢?“阿姨,叔叔。”我向那里的每个人点头问好。我总是这样称呼这儿家的长辈。之后我走了过去,站在父亲身旁。父亲正在翻看江家最近去中国旅游的照片。“你瞧那一张。”他礼节性地说,一边用手指着一张江家人站在宽阔石阶上的合影。照片里没有什么东西能表明这是在中国,面不是在旧金山或其他什么城市拍的。不过,我父亲那模样反正也不像是在看这张照片。所有东西对他而言好像都一样,没什么特别引起他注意的。他总是这样,凡事淡然,却又礼貌周全。由于在你眼中不同事物没有区别,所以你的反应淡漠,中文里哪个词是指这种情况来着?反正我觉得,每母亲去世后父亲陷人12
千里鹅毛的就是这种状态“你看看那一张,”他指着另一张同样瞧不出什么名堂的照片说许家的屋子让人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油脂味。在一个狭小的厨房里做过太多中国菜,曾经的菜香太厚太重,凝腻成一层薄而无形的油脂我记得母亲以前到别人家或是去餐馆时会使劲吸吸鼻子,然后虽压低噪门声音却很大地说:“我用鼻子都能看得见、摸得着这种油腻了。”我有好多年没去过许家,但他们的起居室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二十五年前,安梅阿姨和乔治叔叔把家从中国城搬到厂落日区,还买了新家具。这些家具都还在,看土去依然挺新的。上面罩着的塑料布已经泛黄。还是那套青绿色粗呢布的转角沙发,还是那张殖民时期风格的枫木桌子,也还是那盏仿制的冰裂纹瓷质台灯。只有广东银行赠送的卷轴挂历才每年换一次我清楚地记得这些物件。因为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安梅阿姨不让我们直接用手碰她的这些新家具,只能隔着塑料布摸摸。每到喜福会聚会的晚上,父母就带着我去许家,因为我是去作客的,所以我得负责照顾其他所有比我小的孩子。孩子太多了,根本照看不过来,好像每次都有小孩因为把头撞到桌腿上而哇哇大哭母亲对我说:“你得负责任。“这意味着每当有任何东西洒了、烧了,丢了、坏了或者弄脏了,我可就有麻烦了。不管是哪个小孩干的,我都得负责任。母亲和安梅阿姨会穿上有几分可笑的中式衣衫:硬邦邦的立领,前襟用丝线绣上盛开的花枝。我觉得,这些衣服对于真正的中国人来说太华贵了,对于美国式的聚会来说又太古怪了。在母亲没有告诉我桂林故事以前,我想象中的喜福会,是一个不够体面的中国风13
喜猫会俗,类似于三K党的秘密集会,或是电视上那此印第安人出征前跳的通通舞。但今晚,一切神秘感荡然无存。喜福会的阿姨们都穿着宽松的裤子和色彩明艳的上衣,还有各式各样结实的跑鞋。我们都围坐在餐桌旁,头顶的灯貌似西班牙式的烛台。养治叔叔戴上他的双光眼镜,宜读会议纪要,聚会就此开场:“我们的资本账户有24.825美元,约合每对夫妇6.206美元,每人3.103美元。我们以每股6.75美元的价格把斯巴鲁公司的股票赔钱卖了。我们以每股7美元的价格买了一百股史密斯国际公司的股票。我们在此感谢江亭和江林多夫妇上次准备的美食,尤其是那道美味的红豆汤。三月份的会议因故取消,请各位静候通知。对于我们亲爱的朋友宿愿的离世,我们深表遗憾,并向昊坎宁全家表示深切的同情。喜福会主席兼秘书、乔治·许谨制”仅此而已。我以为其他人会开始谈论我的母亲,比如他们的深厚友谊,以及我为何顶替她在喜福会的位置,秉承我母亲的精神,让她在桂林那个大热天里生出来的念头得以延续结果,每个人都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这个会议纪要。连我父亲也只例行公事似的使劲点了点头。在我看来,母亲的生平就这样被束之高阁,之后大家又有其他事情要做厂安梅阿姨从桌边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厨房去准备吃的。林多阿姨1斯日数(Sub总)是需士重工业株式会社就下专业从事汽车制造的一家分公司,成立事1953年14
千里鹅毛是我母亲最要好的期友,她走过去坐在青绿色的沙发上,双臂交叉,看着仍坐在桌边的那些男人们。我每次见到莹映阿姨都感觉她变得更矮小了,此时她伸手从编织袋里拽出一件刚开织的蓝色小毛衣,开始忙活上了。喜福会里的叔叔们开始谈论起他们有兴趣要买的那些股票来。杰克叔叔是莹映阿姨的弟弟,他非常热衷于一家在加拿大挖金矿的公司。“这可是个利用套期保值来对付通货膨胀的好办法。”他颇具权威性地说。这个圈子里他的英语说得最棒,儿乎不带口音。我觉得母亲的英语是最差的,但她总认为她的中文是最好的。她说普通话时,略带一点点上海方言的腔调“我们今晚不打麻将吗?”我凑近莹映阿姨的耳朵大声问,因为她F稍微有点耳背“过一会儿打”她说、“等到午夜之后。”“女士们。你们不一起来参会吗?”乔治叔叔问。当所有人一致投票选了加拿大掘金公司的股票以后,我到厨房去间安梅阿姨,为什么喜福会开始投资股票“我们以前一真打麻将,赢家就把所有钱都拿走,但是赢的总是那几个人,其他人总是输钱。”她边说边包混饨。她用一根筷子截起一块姜汁腌过的肉,轻快地将它抹到一张薄薄的馄饨皮上,那团馄饨在她手里捏得翻转起来,手指轻轻一转、便捏成了一个小小的护士帽形状“如果别人打麻将技巧熟练,你就不会有什么好运气了。所以,很久以前。我们决定还是投资股票市场。玩股票不需要技巧。这个连你妈妈都赞同。”15
喜福会安梅阿姨数了数她面前托盘里的馄饨。她包的馄饨已摆了五排每排八个。“四十个馄饨,八个人,要是每人吃十个的话,还得再包五排。”她大声自言自语地说,然后继续包馄饨,“我们变聪明了。现在我们每个人输赢的机会是平等的。我们可以在股市上走运得福。我们打麻将就是图个乐趣,彩头只有几块钱面已。赢家把钱都拿走,输家就把剩饭打包回家,皆大欢喜。聪明吧?哈?”我看着安梅阿姨又包了很多馄饨,动作飞快娴熟,根本不用过脑子。我母亲先前总是埋怨她这一点:安梅阿姨做事情从来不动脑筋“她并不笨,”母亲有一次这样说,“但是她没有主心骨。上周我给她出了个好主意,我对她说,咱们去向领事馆要一些你弟弟的资料吧。她当时儿乎就想放下手头的事情赶紧去。但事后,她又跟别人聊起这件事。也不知道是对谁。那个人告诉她,她这样做会给她弟弟在中国惹来大麻烦。那人说美国联邦调查局会把她列人黑名单,这也会给她将来在美国的生活惹麻烦。那个人还说,你要向银行贷款买房,银行不会贷款给你,因为你第弟是共产党。我对她说,你已经有房子了!但她还是很害怕。“安梅阿姨总是忙来忙去的”母亲说、“却又不知道忙些什么。”当我注视着安梅阿姨时,我眼中看到的是一个上十多岁、矮小驰背的老太太,胸部沉沉低垂,双腿瘦翁难看。她有着老妇人常有的那种平坦柔软的指尖。我心想,不知安梅阿姨究竞做了什么,竞能让我母亲一辈子数落她。接着我又想起,母亲似乎对她所有的朋友都不满意。对我,甚至对我父亲也是如此不满意。总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总有些地方需要改进:总有些东西失衡一一这里多了点什么,那里又差了点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