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 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Φ之罪,略坐,弟即来陪。”爾村忙 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 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 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②花,生得仪容 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 的呆了。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 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 权腮③。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 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 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 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 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 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④,风尘⑤中之知已也。一时小 童进来,爾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 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 ①诳驾——邀来客人后,因故不能陪待,向客人道歉之词,犹言“失陪”。诳 (kung狂)或作“诓”,欺骗的意思。驾:对客人的尊称。 ②撷(xie协)—一采摘、捋取。唐代王维《相思):“愿君多采撷,此物(红豆)最 相思。” ③权腮——俗称颧骨腮,指人颧骨长得很高,相法认为是一种贵相。沈括(梦 溪笔谈·人事》:“公满面权骨,不十年必总枢柄。” ④巨眼英雄——有远见,能识鉴人才的人。 ⑤风尘—一这里指扰攘的尘世,又有旅居在外,备尝艰辛之意。 抚琴居红楼梦文学社区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图秀 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 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 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古五言一律①云: 未卜三生愿②,频添一段愁③。 闷来时敛额④,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⑤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⑥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 高吟一联曰: 玉在医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⑦ ①口占五言一律——口占:随口吟成,与下文“口号”义同。五言一律:每句五 个字的律诗一首。 ②“未卜”句—一未卜:不能预知。全句意为同娇杏结姻缘的愿望不知能否实 现。 频添”句——意即把这段愁绪时刻挂在心上。频:屡屡;时时。 敛额—一皱眉头。 自顾”二句——意谓风前自顾身影,有谁能赏识自己,成为我的终身伴侣 呢?自顾风前影:由“顾影自怜”化出。堪:能,配得上。月下俦(chou愁):成婚配的 意思。传说唐代韦固在宋城週一老人在月下检天下婚姻之书,囊中并有赤绳,一系 男女之足,则必成夫妇(见李复言(续玄怪录》)。后因称管婚姻之神为“月下老人”或 月老”,也用来代称媒人。俦:伴侣。 ⑥“蟾光”二句——蟾光:指月光。原意是:月光如真有情意,希望先照玉人的 妆楼。暗含若得科举及第,定先到玉人楼上求婚之意。“蟾光”句,亦寓“蟾宫折桂 〔即科举及第)之意(参见第132页注①)。玉人楼:美人居住的地方,玉人,指娇杏 ⑦“玉在”一联——这里贾雨村自比玉、钗,企图得到赏识,以求飞黄腾达。上 句意谓美玉藏在匣子里希望卖得好价钱。医(如读):即“樸”。木匣;木柜。《论语· 子罕》:“子贡曰:有美玉于斯(这里),韫(yin运,藏)医而藏诸(藏起来呢)?求善贾 价)而沽诸(出卖呢)?'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等待好的价钱)者也。”下 句意谓玉钗放在镜盒中,等待时机而飞腾。传说汉武帝元鼎元年,有神女留一玉钗, 昭帝时,有人偷开匣子,不见玉钗,只见一只白燕从中飞出,升天而去(见郭宪《洞冥 记》)。 抚琴居红楼梦文学社区
第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 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 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 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①否?” 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 便同土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 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壁②起来。当时 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 豪兴,酒到杯干。爾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 寓怀,口号③一绝云: 时逢三五④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⑤。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⑥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 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⑦矣。可贺,可贺!” 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 ①芹意——古时有人认为芹莱的味道很美,就向乡豪称赞,乡豪尝后,却觉得 很难吃。见《列子·杨朱篇〉。后人常用“献芹”、“芹意”等作为送礼或请客的谦词。 ②飞觥限斝——一觥筹交错、饮宴尽欢的情景。觥(gong工)、斝(j甲):两种 古代酒器,前者为角形,后者圆口平底。飞觥:挥杯;限:行酒令时限定饮酒数量。 ③口号—犹言“口占”,不借笔墨、随口吟成 ④三五一一十五,指阴历十五日。 ⑤“满把”句——满把:满握。满把晴光:极言月光皎洁充盈。护玉栏:玉石栏 杆沉浸在皎洁的月光里。 ⑥“天上”二句——据说赵匡胤未登极时,曾拿《咏月)诗给徐铉看徐铉读到 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这两句时,认为帝王之兆已显。见宋代陈师道 《后山诗话)。贾诗后两句所抒胸臆类此,故甄土隐说他“飞腾之兆已见”。 ⑦接履于云霓之上——一犹言平步督云。接履:一步紧接一步。云霓:喻高位。 14 抚琴居红楼梦文学社区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尚之学①,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 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 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 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②却还识得。且喜明 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闹③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 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 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 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 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 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 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 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 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 书人不在黄道黑道④,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 也只得罢了。 ①时尚之学一时人所崇尚的学问。这里指明清科举考试用的“八股文”和 试帖诗”等。 ②“义利”二字—《论语里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义:道义。利 功利,这里指钱财。 ③大比、春闱(wi围)——明清科举制,考试分为三级。第一级是院试,考府 县的童生,考取的为“生员”(秀才);第二级是乡试,考一省的生员,考取的为“举人” 第三级是会试,考全国的举人,考取的为“贡士”(再经殿试赐进士出身)。乡试、会试 均三年一科,也称“大比”。乡试在秋天,称为“秋闱”;会试在春天,称为“春阁”。闱: 指考场。这里的“大比”是指会试。 ④黄道黑道——一为我国古代天文学的专名,黄道指日,黑道指月。《汉书·天 文志》:“日有中道”,“中道者黄道,一曰光道。”又云:“月有九行者,黑道二。”后星占 迷信者将每日的干支阴阳分为“黄道”和“黑道”,黄道主吉,黑道主凶。 抚琴居红楼梦文学社区
第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 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①,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 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拖时,那有英莲的踪影? 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 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 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 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 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②也因思女构 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③,那些和尚不加小心, 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 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 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 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 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 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 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 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 了妻子与两个丫囊投他岳丈家去。 ①社火花灯——这里指元宵节灯火。社:社日。旧时祭祀土神之日,分春秋 两祭,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为春社,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为秋社。社火:社日扮演的各种 杂戏。花灯:旧时正月十五元宵节有放花灯的习俗。 ②孺人——《礼记·曲礼下》:“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日 妇人,庶人曰妻。”孺人在明清为七品官之母或妻的封号。旧时也通用为妇人的尊 称。 炸供—油炸供神用的食品 抚琴居红楼梦文学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