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的乡愁 东亚列国在近代遭遇困厄,无疑与自身的学术状况有关。“中体 西用”与“和魂洋才”一度被“向西方寻求真理”和“脱亚入欧”所 置换,当是没有亲历过那场“二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者所无法感受和 不好理解的。然而,即使一个半世纪后回头观望,“唯西方马首是瞻” 口号的“过度”处仍然值得讨论。如果允许用一个极端的事例来说明 这一点,即假如东亚人当年真的全部听信了前岛密、南部义筹和周树 人、瞿秋白等列位的极端式“建言”,那么,中国和日本的现行通用 文字,大概早已变成了罗马字母这种曾被日人讥为“蟹文字”的语言 符号了。 汉字之所以面临过如此窘境,一则因为在西方“近代”、“科学” 和“民主”的比照下,人们过多地强调了它所裹挟的意识形态成分一 一“封建主义的文字载体本身,就是近代化的巨大阻碍”:二则因为 汉字在掌握上确实有难识难读费时费力等特点一一“千百万字的汉 语,使学问的普及难度要远远大于二十六个字母的排列组合”(参见 仓石武四郎:《汉字)运命》,岩波新书一九五二年版)。然而,不要 说汉字的母邦中国,就是声称“汉、洋既俱属他国,何不可舍汉而从 洋”(南部义筹语)的日本,也没能真正完成这场“文化大革命”。相 反,东西方文化汇合的结果不但没有使汉字消亡,反而极大地刺激、 丰富和强化了汉语的潜质、语汇和功能。在日本,一度的“和汉对立” 竟因“洋学”袭来而再度联手,甚至明治二十二年(一八八九)政府 在通过“学校令”首次整顿大学制度时,“国学”逞威于幕末的毒性
东亚的乡愁 东亚列国在近代遭遇困厄,无疑与自身的学术状况有关。“中体 西用”与“和魂洋才”一度被“向西方寻求真理”和“脱亚入欧”所 置换,当是没有亲历过那场“二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者所无法感受和 不好理解的。然而,即使一个半世纪后回头观望,“唯西方马首是瞻” 口号的“过度”处仍然值得讨论。如果允许用一个极端的事例来说明 这一点,即假如东亚人当年真的全部听信了前岛密、南部义筹和周树 人、瞿秋白等列位的极端式“建言”,那么,中国和日本的现行通用 文字,大概早已变成了罗马字母这种曾被日人讥为“蟹文字”的语言 符号了。 汉字之所以面临过如此窘境,一则因为在西方“近代”、“科学” 和“民主”的比照下,人们过多地强调了它所裹挟的意识形态成分— —“封建主义的文字载体本身,就是近代化的巨大阻碍”;二则因为 汉字在掌握上确实有难识难读费时费力等特点——“千百万字的汉 语,使学问的普及难度要远远大于二十六个字母的排列组合”(参见 仓石武四郎:《汉字の运命》,岩波新书一九五二年版)。然而,不要 说汉字的母邦中国,就是声称“汉、洋既俱属他国,何不可舍汉而从 洋”(南部义筹语)的日本,也没能真正完成这场“文化大革命”。相 反,东西方文化汇合的结果不但没有使汉字消亡,反而极大地刺激、 丰富和强化了汉语的潜质、语汇和功能。在日本,一度的“和汉对立” 竟因“洋学”袭来而再度联手,甚至明治二十二年(一八八九)政府 在通过“学校令”首次整顿大学制度时,“国学”逞威于幕末的毒性
还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消解,学院式的“和汉文学”(和文学、汉文 学、汉学)开始出现,“国史”、“国文”和“国语”也进一步以学科 领域的形式得到组建。从这个意义上说,国史学,既是从国学当中析 出的汉学部分,也是从汉学中析出的国学部分。由于“汉学”和“洋 学”的对置并不表明日本人排斥洋学,而是如何实现两者间的互补与 合作,因此,中村正直(一八三二一一一八九一,汉学者兼洋学者) 的话,部分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真实信息:“有汉学之基者而进于洋 学,常显非常之功效”,“观今日洋学生徒中森然挺立头角且可托万里 前程者,皆乃汉学功力深厚者也”。反过来,那些没有“汉学之基础” 而只习英学者,则“惟语学可以上达,亦皆进至所难而止”(《汉学不 可废论》,见“日本近代思想大系”16《文体》,岩波书店一九八九年 版),而“将来有欲大入洋学之堂奥者,必先大力涵养汉学功力”(牧 野谦次郎:《日本汉学史》)。黑住真教授指出:“明治人及其社会在各 种场合都不断强调这样一个事实,即‘洋学’是竖立于汉学’基础 上的学问。”(《近世日本社会匕儒教》I-6,ペ力九社二OO三年版) 然而,这同样不能证明日本对汉学的“合理主义”观念论就没有 批判。一大批明治精英曾严厉地指出过汉学者的固陋,认为其万事皆 备然而粗疏笼统的弊端倘不加以克服,汉学的学术生命将为之终结。 由于态度相对理性,所以日本人对西学的连类格义功夫,似不比中国 人差。特别是明治时期,其领域的对接范围、速度和程度还要广于、 快于和精细于中国人许多。一个典型的事例是,近代以来日本人所译 概念的受众,已远超严复者不知凡几,致使严译术语不要说在日本
还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消解,学院式的“和汉文学”(和文学、汉文 学、汉学)开始出现,“国史”、“国文”和“国语”也进一步以学科 领域的形式得到组建。从这个意义上说,国史学,既是从国学当中析 出的汉学部分,也是从汉学中析出的国学部分。由于“汉学”和“洋 学”的对置并不表明日本人排斥洋学,而是如何实现两者间的互补与 合作,因此,中村正直(一八三二——一八九一,汉学者兼洋学者) 的话,部分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真实信息:“有汉学之基者而进于洋 学,常显非常之功效”,“观今日洋学生徒中森然挺立头角且可托万里 前程者,皆乃汉学功力深厚者也”。反过来,那些没有“汉学之基础” 而只习英学者,则“惟语学可以上达,亦皆进至所难而止”(《汉学不 可废论》,见“日本近代思想大系”16《文体》,岩波书店一九八九年 版),而“将来有欲大入洋学之堂奥者,必先大力涵养汉学功力”(牧 野谦次郎:《日本汉学史》)。黑住真教授指出:“明治人及其社会在各 种场合都不断强调这样一个事实,即‘洋学’是竖立于‘汉学’基础 上的学问。”(《近世日本社会と儒教》Ⅰ-6,ぺかん社二○○三年版) 然而,这同样不能证明日本对汉学的“合理主义”观念论就没有 批判。一大批明治精英曾严厉地指出过汉学者的固陋,认为其万事皆 备然而粗疏笼统的弊端倘不加以克服,汉学的学术生命将为之终结。 由于态度相对理性,所以日本人对西学的连类格义功夫,似不比中国 人差。特别是明治时期,其领域的对接范围、速度和程度还要广于、 快于和精细于中国人许多。一个典型的事例是,近代以来日本人所译 概念的受众,已远超严复者不知凡几,致使严译术语不要说在日本
就是在后来的中国人当中也少有使用者。 “和制汉语”的登场,是东亚文化史上的重要事件。根据日本官 方公布的数据和学者的研究,出典于现代日本文献的汉语词汇,共计 四百五十六个(《中日现代汉语对照词汇表》):近代词汇五百一十九 个(《汉语百科大辞典》)。我之所以相信大家都会对“和制汉语”抱 有浓厚的兴趣,是因为现代中国人很少能想到平素随口就来的大量日 常用语,居然会来自日本;也不太敢相信几千年的古老汉语竞会有如 此强韧的更生力。这些在幕末明治期曾一度被称作“新汉语”的语汇 所创出的新概念竟如此丰富,以致“概念”一词本身,也出于日本人 的创造。陈力卫的研究成果显示,由于“观、学、性、觉”等语尾词 的采用提高了新汉语的造词能率,因而不仅为日本吸纳西学提供了极 大的方便,而且经由留日学生对日本著述的大量翻译,还使流风所至, 遍及中国、朝鲜和越南,一时间竟造成了学术话语的“逆输入”景观。 由此而形成的近代知识结构和共有价值体系,对各国的文化交流,发 挥了重要的作用(《和制汉语)形成之冬)展开》第四章,汲古书院 二OO一年版)。 但是,由于这些造词在形式上仍然是汉字的组合,因此,正如“新 汉语”一词所明示的那样,虽说这是对西洋知识的翻译,但本质上仍 不过是汉语对新事物的格义和摹写。这恐怕也是日本以外的东亚地区 能够迅速接受和使用日式汉语的原因之一。沈国威指出,日本人在翻 译西方概念时曾采用了直译(翻)、意译(义)和音译(音)三种处 理方式。其中,幕末明治之际多行直译;明治启蒙者如福泽渝吉和西
就是在后来的中国人当中也少有使用者。 “和制汉语”的登场,是东亚文化史上的重要事件。根据日本官 方公布的数据和学者的研究,出典于现代日本文献的汉语词汇,共计 四百五十六个(《中日现代汉语对照词汇表》);近代词汇五百一十九 个(《汉语百科大辞典》)。我之所以相信大家都会对“和制汉语”抱 有浓厚的兴趣,是因为现代中国人很少能想到平素随口就来的大量日 常用语,居然会来自日本;也不太敢相信几千年的古老汉语竟会有如 此强韧的更生力。这些在幕末明治期曾一度被称作“新汉语”的语汇 所创出的新概念竟如此丰富,以致“概念”一词本身,也出于日本人 的创造。陈力卫的研究成果显示,由于“观、学、性、觉”等语尾词 的采用提高了新汉语的造词能率,因而不仅为日本吸纳西学提供了极 大的方便,而且经由留日学生对日本著述的大量翻译,还使流风所至, 遍及中国、朝鲜和越南,一时间竟造成了学术话语的“逆输入”景观。 由此而形成的近代知识结构和共有价值体系,对各国的文化交流,发 挥了重要的作用(《和制汉语の形成とその展开》第四章,汲古书院 二○○一年版)。 但是,由于这些造词在形式上仍然是汉字的组合,因此,正如“新 汉语”一词所明示的那样,虽说这是对西洋知识的翻译,但本质上仍 不过是汉语对新事物的格义和摹写。这恐怕也是日本以外的东亚地区 能够迅速接受和使用日式汉语的原因之一。沈国威指出,日本人在翻 译西方概念时曾采用了直译(翻)、意译(义)和音译(音)三种处 理方式。其中,幕末明治之际多行直译;明治启蒙者如福泽谕吉和西
周等人多行意译:进入大正阶段,音译才渐成主流。用片假名来表记 的音译词汇固有快速便捷的好处,可意思的直观性却因假名本身的纯 粹表音性质而无法像汉字那样一望便知。由于这种弊端因外来语数量 的激增而越发积重难返,因而近年来日本人开始担心,认为这样下去 将造成汉字文化圈无法继续与西方共同拥有新概念的结局。日本国立 国语研究所正在从事的研究工作,就是如何用汉语翻译词来代替音译 词。沈氏认为,江户兰学者的工作,将会给这项研究带来有益的启示 (《阑学)语匕新汉语)创出》,见《十九世纪中国语)诸相》,雄松 堂二OO七年版)。而我以为,这种启示如从一九七八年以来中国三 十年的语汇现代化经验中去获得,意义可能会更大些。由于再复杂的 现代科技术语,一到中国环境都几无例外地变成富涵中国文化意蕴的 汉语,所以现代日本所遇到的语言难局,在中国人看来好像并未构成 问题。这意味着,作为锤炼了数千载的高度成熟语言,汉语不但可以 应对东西世事的万端变化,还足以使任何无视“六书”造字原则的纯 注音符号日益显露出意义的干瘪和苍白。事实上,这笔弥足珍贵的巨 大文化遗产,不但成功地迎接了梵文的挑战,为佛教创造了覆盖东亚 并足以向印度“逆输入”的灿烂宗教文化,其在近代文明的狂飙骤雨 面前,亦未尝不卓然挺立,实现了那些决计向“蟹文字”全面投降者 所无法想象的自我更生。由于汉语的出色表现并没有构成近代化诠释 的语言障碍,这就给即将完成现代化改造任务的东亚地区提出了区域 文明该如何继承和发展的重大课题。 课题本身,触媒于东亚各国互补互动和合作发展的需求日益迫切
周等人多行意译;进入大正阶段,音译才渐成主流。用片假名来表记 的音译词汇固有快速便捷的好处,可意思的直观性却因假名本身的纯 粹表音性质而无法像汉字那样一望便知。由于这种弊端因外来语数量 的激增而越发积重难返,因而近年来日本人开始担心,认为这样下去 将造成汉字文化圈无法继续与西方共同拥有新概念的结局。日本国立 国语研究所正在从事的研究工作,就是如何用汉语翻译词来代替音译 词。沈氏认为,江户兰学者的工作,将会给这项研究带来有益的启示 (《阑学の语と新汉语の创出》,见《十九世纪中国语の诸相》,雄松 堂二○○七年版)。而我以为,这种启示如从一九七八年以来中国三 十年的语汇现代化经验中去获得,意义可能会更大些。由于再复杂的 现代科技术语,一到中国环境都几无例外地变成富涵中国文化意蕴的 汉语,所以现代日本所遇到的语言难局,在中国人看来好像并未构成 问题。这意味着,作为锤炼了数千载的高度成熟语言,汉语不但可以 应对东西世事的万端变化,还足以使任何无视“六书”造字原则的纯 注音符号日益显露出意义的干瘪和苍白。事实上,这笔弥足珍贵的巨 大文化遗产,不但成功地迎接了梵文的挑战,为佛教创造了覆盖东亚 并足以向印度“逆输入”的灿烂宗教文化,其在近代文明的狂飙骤雨 面前,亦未尝不卓然挺立,实现了那些决计向“蟹文字”全面投降者 所无法想象的自我更生。由于汉语的出色表现并没有构成近代化诠释 的语言障碍,这就给即将完成现代化改造任务的东亚地区提出了区域 文明该如何继承和发展的重大课题。 课题本身,触媒于东亚各国互补互动和合作发展的需求日益迫切
的今天。历史上,“衣冠唐制度,诗书汉文章”,常被人用来状摩东亚 地区曾经有过的黄金交往期。那个时候,东亚四国用以交流的文字形 式是文言(日韩越称之为“汉文”)。口语的不通之所以没有构成四方 交流的障碍,是因为彼此间通行着一种既可达意又不失亲切的交谈方 式一一笔谈。笔谈又称“笔话”和“笔语”,是只凭纸墨笔砚即可相 互认知的沟通手段。在日本,五世纪初应神天皇之前并无文字,但日 本人见到汉字的时间可能会比较早。有一种说法称,日本孝灵天皇四 十五年时,秦始皇即位。始皇好仙,派人赴日求长生不死药。日本则 反索五帝三皇书,始皇送之。其后三十五年,秦始皇焚书坑儒,故孔 子全经得存于日本,且此事曾见于“异朝之书”云云(北亲房:《神 皇正统记》)。秦始皇派徐福(市)东瀛求药事,见诸《史记·秦始皇 本纪》,而“异朝之书”云者,当来自欧阳修《日本刀歌》的一句诗: “徐福行时书未焚,逸书百篇今尚存”(《文忠公全集》卷十五)。后 来的《文献通考》和《琅邪代醉篇》所载,亦均本此。在尚未得到事 实的确固证明前,这种说法只能被视为美丽的猜测(《善邻国宝记》 卷上,集英社一九九五年版)。实际上,六世纪以降,汉字才开始了 大量涌入日本的过程一一这当然有赖于佛教和儒教的东传。汉字的力 量十分巨大,以至“倘无汉字文化的作用和刺激,以往缓慢的氏族联 合就不会朝规模庞大的国家统合方向迈进”(黑住真语)。六世纪末的 隋唐帝国,无疑给日本带来了更进一步的影响,所以七世纪时,日本 又踏上了“律令国家”的道路。到了八世纪的奈良时代和九世纪的平 安初期,该过程才大体完成。也就是说,从五世纪到九世纪这一堪称
的今天。历史上,“衣冠唐制度,诗书汉文章”,常被人用来状摩东亚 地区曾经有过的黄金交往期。那个时候,东亚四国用以交流的文字形 式是文言(日韩越称之为“汉文”)。口语的不通之所以没有构成四方 交流的障碍,是因为彼此间通行着一种既可达意又不失亲切的交谈方 式——笔谈。笔谈又称“笔话”和“笔语”,是只凭纸墨笔砚即可相 互认知的沟通手段。在日本,五世纪初应神天皇之前并无文字,但日 本人见到汉字的时间可能会比较早。有一种说法称,日本孝灵天皇四 十五年时,秦始皇即位。始皇好仙,派人赴日求长生不死药。日本则 反索五帝三皇书,始皇送之。其后三十五年,秦始皇焚书坑儒,故孔 子全经得存于日本,且此事曾见于“异朝之书”云云(北亲房:《神 皇正统记》)。秦始皇派徐福(市)东瀛求药事,见诸《史记·秦始皇 本纪》,而“异朝之书”云者,当来自欧阳修《日本刀歌》的一句诗: “徐福行时书未焚,逸书百篇今尚存”(《文忠公全集》卷十五)。后 来的《文献通考》和《琅邪代醉篇》所载,亦均本此。在尚未得到事 实的确固证明前,这种说法只能被视为美丽的猜测(《善邻国宝记》 卷上,集英社一九九五年版)。实际上,六世纪以降,汉字才开始了 大量涌入日本的过程——这当然有赖于佛教和儒教的东传。汉字的力 量十分巨大,以至“倘无汉字文化的作用和刺激,以往缓慢的氏族联 合就不会朝规模庞大的国家统合方向迈进”(黑住真语)。六世纪末的 隋唐帝国,无疑给日本带来了更进一步的影响,所以七世纪时,日本 又踏上了“律令国家”的道路。到了八世纪的奈良时代和九世纪的平 安初期,该过程才大体完成。也就是说,从五世纪到九世纪这一堪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