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白面上戴着鬼面具去慑服水怪。由此可知,这卷传奇把神话 和仙话,历史和诗歌,侠义行为和甲族联姻的世俗心理相互渗 透,绵密交织,融为一体,形成了一个富有人间真情和幻想力度 的绚丽的诗情世界。它是“仙话”,但已是具有复杂的文化和文 体要素的、因而具有阳刚之美的仙话,它的魅力在于能融合多重 ⊙ 要素而化之。 唐传奇在描写“进士与妓女”的母题,在拓展玄怪思维和开 创武侠门类诸方面,都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但是叙事谋略 非常奇特,甚至可称是唐传奇的“奇文中之奇文”者,当推李复言 《续玄怪录》中的《薛伟》,又名(鱼服记》。它描写一位县主簿热 病昏迷,灵魂策杖出游到江潭,心思游水图个凉快,即被河神把 论 它变成一条赤鲤。这点灵感是来自庄子在濠梁观鱼,称赞“鱼之 乐”,并且非常潇洒地反问“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吗?不 得而知,因为我不是李复言。作品从这条赤鲤被杀了作脍,主 惊醒后责备同僚吃脍,并讲述赤鲤来历写起,主要部分是他自述 为鱼的心理感受,这就形成主叙事内含一个倒叙式的亚叙事的 结构方式。绕有意味的是,人变为鱼之后,思想感觉还是人的, 而且是县主簿老爷的。它饥肠碌碌,见钓饵知危险,但又思量渔 夫岂能奈我何?被穿了腮又被县上衙役购买提走,它还想发官 老爷的威风:“我为汝县主簿,化形为鱼游江,何得不拜我?”被提 入县门,看见县吏、同僚在下棋赌博,呼救无效,又埋怨道:“我是 公同官,今而见擒,竞不相舍,促杀之,仁乎哉?“这简直是出现在 公元九世纪的一篇《变形记〉。人心鱼身的荒诞组合,使作品翻 转一面看人生。人鱼之间语言不通,使有官意识而无官形貌者, 徒唤奈何,任人宰割。其间把人际关系、官场心理、怪异变形,以 及庄子式玄思融合在一起了。它以鱼服取代官服而倒过来看世 界的叙事智慧,实在是唐传奇中一绝。 ·中国古典小说史论·23
应该看到,唐传奇是以一点诗心去融合多重文化和文体因 ⊙ 素的,一个“诗”字在其间起着消化彼此,贯通神韵的作用。宋人 也写传奇,又何尝不想融合多元因素?但它们疏离了诗,过分地 以学问、以知识、以理念去组合各种成分,终究组而未合,形迹外 占典 露,失去不少唐人神采。由南唐入宋的乐史的《绿珠传),也算 写得相当用力了。它描写晋朝的叛乱者强迫石崇交出绝世美人 史论 绿珠,导致绿珠坠楼,石崇弃市。但是作者面对美人殉情这种瞬 间永恒,似乎缺乏某种对生命的诗意感觉,只用“勃然”写石崇, 用“泣”字写绿珠,感觉平庸,对人物深层心理几无暗示。随之把 兴趣转向舆地方物, 后人名其楼曰“绿珠楼”,楼在步庚里,近狄泉:泉 在正城之东。绿珠有弟子宋玮,有国色,喜吹笛,后入 晋明帝宫中。今白州有一派水,自双角山出,合容州 江,呼为绿珠江,亦犹归州有昭君村昭君场,吴有西施 谷脂粉塘,盖取美人出处为名。又有绿珠井,在双角山 下,故老传云:“汲此井饮者,诞女必多美丽。”里间有识 者以美色无益干时,因以巨石镇之,尔后有产女端妍 者,而七窍四肢多不完具。异哉,山水之使然! 如果要讲点好话,那么这也可以叫做“写人于人外”的叙事 谋略。它以楼之长存,水之远流,暗示对一个歌舞妓凛然不可侮 辱的节操的称誉,又以并水产美女的怪诞传说隐含“窒祸源”的 道德劝诫,借奥地方物牵合着这两极意蕴,自可生发出若浓若淡 的反讽意味。乐史曾博采群书撰成(太平意字记〉二百卷,是宋 初颇有成就的史地学者,以个人的嗜好入小说,却未能以诗情加 以化解和融合,遂使山水少了一点灵性,隔断了阅读中对人物命 24·中国古典小说的本体阔释和文体发生发展论
运的深切同情。唐宋两代传奇的同异优劣,说明“多祖现象”所 提供的丰富的文化和文体要素,只有同作家的诗学灵性相结合 才能促进小说艺术达到新的境界。小说是一根蜡烛,多祖现象 提供了可燃的蜡,作家灵性则以一星火花把蜡点燃,使可能成为 义文存 现实。 ⊙ 中 七小说分类学的产生及其误区 传奇的兴盛提高了小说的审美品位,并且大幅度地拓展了 小说的领地,这就促成了北宋初年小说总集《太平广记》五百卷 小说 的编纂工程。这部总集封存近六百年于明嘉靖年间重刻问世之 论 后,引起了我国古代小说观念的极大变化。最明显者,是小说分 ⊙ 类学的出现。 细微的变化,首先出现在晚于《太平广记)七、八十年的《新 唐书·艺文志》。它把(隋书》和旧唐书》“经籍志”列于史部杂传 类的干宝(搜神记)、刘义庆《幽明录》、吴均(续齐谐志》等六朝志 怪书移出,与唐人传奇集如牛僧孺〈玄怪录》、李复言(续玄怪 录)、袁郊(甘泽谣》,以及《补江总白猿传》,并列于子部小说家类 了。这一方面说明唐传奇改变了人们心目中的小说边界,把原 先划归其他门类的作品也吸引到自己的门户里来了。另一方面 又说明,目录学家开始不能再一味地拘泥于外在形式,而在某种 程度上窥见虚构叙事的内在精神,初步把握小说文体的实质了。 更大的变化,发生在〈太平广记》重刻问世的明嘉靖以后不 久的万历年间,这就是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对小说的分类和 论述。胡氏认为,小说家一“类”可分六“种”:志怪、传奇、杂录 丛谈、辨订、箴规。虽然把箴规、辨订、丛谈并入小说,难免造成 文体概念的模糊,但能在“类”中分“种”,就是分类学的有益尝 ·中国古典小说史论·25
试,说明这一文体已有自己独立的领城。因为他已经看到: ⊙ 古今著述,小说家特盛:而古今书籍,小说家独传。 何以故哉?怪力乱神,俗流喜道,而也博物所珍也;玄 虚广莫,好事偏攻,而亦治闻所昵也。淡虎者矜夸以示 刷,而雕龙者闲授之以为奇;辩鼠者证据以成名,而扪 虱者类资之以送日。至于大雅君子,心知其妄,而口竞 传之,旦斥其非,而暮引用之,犹之淫声丽色,恶之而弗 ⊙ 能弗好也。① 这里把一个儒家正统文化学者面对小说文体的异端魅力时 情感和理智的冲突,描画得穷形极态了。 古典小 然而,正统文学总体结构依然故我,小说只是作为一种边缘 的本体 的文体和挑战者存在,已经拥有广泛读者的话本、章回小说,还 处于正统文化学者视野的盲区。《四库全书总目》的小说观念, 就比明人胡应麟有所后退。胡氏毕竞还承认传奇是小说的重要 品种,而且对新出现的章回小说(水浒传)也有某种进退失据的 承认:“《水浒)所撰语,稍涉声偶者,辄呕哕不足观,信其伎俩易 尽。第述情叙事,针工密致,亦滑稽之雄也。”②《四库全书》不 仅摈除了当时已形成巨大势头,或用今日眼光看,已成为最有成 就的文学体裁的话本、章回小说,而且它的总纂官纪昀对以传奇 笔写怪的(聊斋志异》也不以为然: ①湖应鳞:《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 ②(少室山房笔丝,庄岳委谈(下)》。 ·中国古典小说的本体阐释和又体发生发展论·
《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 也。虞初以下,干宝以上,古书多侠矣。其可观完帙 杨 者,刘敬权《异苑》,陶潜《续搜神记),小说类也。《飞燕 外传》、《会真记》,传记类也。《太平广记》,李以类聚, 故可并收。今一书而兼二体,所未解也。小说既述所 ⊙ 闻,即属叙韦,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今燕呢 为 之词、蝶狮之态,细微曲折,草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 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闻见之?⊙ 如此站在虚构之外,谈论作为虚构叙事文体的小说,自然可 以使纪氏在撰写《阅微草堂笔记》时,跳出传统小说家的叙事谋 史论 略而渗入学问家的智慧,使其某些作品充满“虚构圈外论虚构 的元小说(metafiction)的气息,成为中国古典小说的特殊品种 但是以此作为目录学准则,只谈“叙事”而贬斥“虚构“,则会偏离 小说之为小说的内在本质。这一点可以作为解读(四库全书总 目·小说家类》汰选标准的钥匙:“张衡《西京赋)日:‘小说九百, 本自虞初。'《汉书·艺文志)载《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注称武 帝时方士,则小说兴于武帝时矣。故《伊尹说)以下九家,班固多 注‘依托'也。迹其流别,凡有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 闻;其一缀辑琐语也。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漫失真、妖安 荧听者固为不少,然离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 .今甄录其近雅圳者,以广见闻,惟猥鄙荒诞、徒乱耳目者则 黜不载焉。”这种文学观几乎把小说等同社会历史资料,弃其诗 心,留其史迹。 收入《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的书,(一)属于“杂 ①盥时感:《姑妄听之)发。《站要听之》为纪吻《阳微草堂笔记》之一种。 ,中国古典小说史论·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