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眼色,也全同 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 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 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 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 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 前天佃户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 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 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 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 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 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竞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 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 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 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 怪眼睛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四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 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眼色,也全同 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 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 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 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 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 前天佃户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 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 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 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 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 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 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 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 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 怪眼睛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 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 四
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 出。 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老 五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 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 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 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 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 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 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 头,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 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 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 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捷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 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 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 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 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 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五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
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 出。 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老 五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 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 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 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 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 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 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 头,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 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 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 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捷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 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 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 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 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 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五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
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 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 过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 不但该杀,还当“食肉寝皮”。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 天。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 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 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 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 吃人的意思。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 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 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 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 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鸣鸣咽咽的笑 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一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 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 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海乙 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 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 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 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 过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 不但该杀,还当“食肉寝皮”。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 天。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 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 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 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 吃人的意思。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 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 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 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 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 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 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 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海乙 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 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 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 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 下手。 八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 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 “吃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 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 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甚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 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糊糊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竞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也许有的,这是从来 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 他的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 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
说笑话。 今天天气很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 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 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 下手。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 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 “吃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 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 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甚么。你真会 好。” ”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糊糊的答道,“不 ” ”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也许有的,这是从来 如此 “ 从 来 如 此,便 对 么 ?”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 他的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 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 八
看我。 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 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 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 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 不肯跨过这一步。 十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 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 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 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一也同虫子一样, 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 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 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 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 直吃到徐锡林: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 里杀了犯人,还有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 “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 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
十 看我。 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 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 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 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 不肯跨过这一步。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 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也同虫子一样,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 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 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 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 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 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 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 直吃到徐锡林;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 里杀了犯人,还有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 “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 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