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题材短篇小说集 蛮子大妈 莫泊桑 我有十五年不到韦尔洛臬去了。今年秋末,为了到我的老友塞华尔的围场里 打猎,我才重新去了一遭。那时候,他已经派人在韦尔洛臬重新盖好了他那座被 普鲁士人破坏的古堡 我非常心爱那个地方,世上真有许多美妙的角落,教人看见就得到一种悦目 的快感,使我们不由得想亲身领略一下它的美。我们这些被大地诱惑了的人,对 于某些泉水,某些树林子,某些湖沼,某些丘陵,都保存着种种多情的回忆,那 固然是时常都看得见的,然而却都象许多有趣味的意外变故一样教我们动心。有 时候,我们的思虑竟可以回到一座树林子里的角落上,或者一段河岸上,或者 所正在开花的果园里,虽然从前不过是在某一个高兴的日子里仅仅望见过一回。 然而它们却像一个在春晴早起走到街上撞见的衣饰鲜明的女人影子一般留在我 们心里,并且还在精神上和肉体上种下了一种无从消磨和不会遗忘的欲望,由于 失之交臂而引起的幸福感。 在韦尔洛臬,我爱的是整个乡村:小的树林子撒在四处,小的溪河像人身的 脉络一样四处奔流,给大地循环血液,在那里面捕得着虾子,白鲈鱼和鳗鱼!天 堂般的乐趣!随处可以游泳,并且在小溪边的深草里面时常找得着鹧鸪。 当日,我轻快得像山羊似地向前跑,瞧着我两条猎狗在前面的草里搜索。塞 华尔在我右手边的一百公尺光景,正穿过一片苜蓿田。我绕过了那一带给索德尔 森林做界线的灌木丛,于是就望见了一座已成废墟的茅顶房子 突然,我记起在一八六九年最后那次见过的情形了,那时候这茅顶房子是干 干净净的,包在许多葡萄棚当中,门前有许多鸡。世上的东西,哪儿还有比一座 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更令人伤心的? 我也记起了某一天我在很乏的时候,曾经有一位老妇人请我到那里面喝过 杯葡萄酒,并且塞华尔当时也对我谈过那些住在里面的人的经历。老妇人的丈夫 是个以私自打猎为生的,早被保安警察打死。她的儿子,我从前也看见过,一个 瘦高个子,也像是一个打猎的健将,这一家子,大家都叫他们做“蛮子” 这究竟是一个姓,或者还是一个诨名? 想起这些事,我就远远地叫了塞华尔一声。他用白鹭般长步儿走过来了。 我问他:“那所房子里的人现在都怎么样了?” 于是他就向我说了这件故事 普法之间已经正式宣战的时候,小蛮子的年纪正是三十三岁。他从军去了, 留下他母亲单独住在家里。他们并不很替她担忧,因为她有钱,大家都晓得。 她单独一人留在这所房子里了,那是座落在树林子边上并且和村子相隔很远 的一所房子。她并不害怕,此外,她的气性和那父子两个是一般无二的,一个严 气正性的老太太,又长又瘦,不常露笑容,人们也绝不敢和她闹着耍。并且农家 妇人们素来是不大笑的。在乡下,笑是男人们的事情!因为生活是晦暗没有光彩 的,所以她们的心境都窄,都打不开。男人们在小酒店里,学得了一点儿热闹的 快活劲儿,他们家里的伙伴却始终板起一副严肃的面孔。她们脸上的筋肉还没有 学惯那种笑的动作
战争题材短篇小说集 蛮子大妈 莫泊桑 一 我有十五年不到韦尔洛臬去了。今年秋末,为了到我的老友塞华尔的围场里 打猎,我才重新去了一遭。那时候,他已经派人在韦尔洛臬重新盖好了他那座被 普鲁士人破坏的古堡。 我非常心爱那个地方,世上真有许多美妙的角落,教人看见就得到一种悦目 的快感,使我们不由得想亲身领略一下它的美。我们这些被大地诱惑了的人,对 于某些泉水,某些树林子,某些湖沼,某些丘陵,都保存着种种多情的回忆,那 固然是时常都看得见的,然而却都象许多有趣味的意外变故一样教我们动心。有 时候,我们的思虑竟可以回到一座树林子里的角落上,或者一段河岸上,或者一 所正在开花的果园里,虽然从前不过是在某一个高兴的日子里仅仅望见过一回。 然而它们却像一个在春晴早起走到街上撞见的衣饰鲜明的女人影子一般留在我 们心里,并且还在精神上和肉体上种下了一种无从消磨和不会遗忘的欲望,由于 失之交臂而引起的幸福感。 在韦尔洛臬,我爱的是整个乡村:小的树林子撒在四处,小的溪河像人身的 脉络一样四处奔流,给大地循环血液,在那里面捕得着虾子,白鲈鱼和鳗鱼!天 堂般的乐趣!随处可以游泳,并且在小溪边的深草里面时常找得着鹧鸪。 当日,我轻快得像山羊似地向前跑,瞧着我两条猎狗在前面的草里搜索。塞 华尔在我右手边的一百公尺光景,正穿过一片苜蓿田。我绕过了那一带给索德尔 森林做界线的灌木丛,于是就望见了一座已成废墟的茅顶房子。 突然,我记起在一八六九年最后那次见过的情形了,那时候这茅顶房子是干 干净净的,包在许多葡萄棚当中,门前有许多鸡。世上的东西,哪儿还有比一座 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更令人伤心的? 我也记起了某一天我在很乏的时候,曾经有一位老妇人请我到那里面喝过一 杯葡萄酒,并且塞华尔当时也对我谈过那些住在里面的人的经历。老妇人的丈夫 是个以私自打猎为生的,早被保安警察打死。她的儿子,我从前也看见过,一个 瘦高个子,也像是一个打猎的健将,这一家子,大家都叫他们做“蛮子”。 这究竟是一个姓,或者还是一个诨名? 想起这些事,我就远远地叫了塞华尔一声。他用白鹭般长步儿走过来了。 我问他:“那所房子里的人现在都怎么样了?” 于是他就向我说了这件故事。 二 普法之间已经正式宣战的时候,小蛮子的年纪正是三十三岁。他从军去了, 留下他母亲单独住在家里。他们并不很替她担忧,因为她有钱,大家都晓得。 她单独一人留在这所房子里了,那是座落在树林子边上并且和村子相隔很远 的一所房子。她并不害怕,此外,她的气性和那父子两个是一般无二的,一个严 气正性的老太太,又长又瘦,不常露笑容,人们也绝不敢和她闹着耍。并且农家 妇人们素来是不大笑的。在乡下,笑是男人们的事情!因为生活是晦暗没有光彩 的,所以她们的心境都窄,都打不开。男人们在小酒店里,学得了一点儿热闹的 快活劲儿,他们家里的伙伴却始终板起一副严肃的面孔。她们脸上的筋肉还没有 学惯那种笑的动作
这位蛮子大妈在她的茅顶房子里继续过着通常生活。不久,茅顶上已经盖上 雪了。每周,她到村子里走一次,买点面包和牛肉以后就仍旧回家。当时大家说 是外面有狼,她出来的时候总背着枪,她儿子的枪,锈了的,并且枪托也是被手 磨坏了的。这个高个儿的蛮子大妈看起来是古怪的,她微微地偻着背,在雪里慢 慢地跨着大步走,头上戴着一顶黑帽子,紧紧包住一头从未被人见过的白头发, 枪杆子却伸得比帽子高。 某一天,普鲁士的队伍到了。有人把他们分派给居民去供养,人数的多寡是 根据各家的贫富做标准的。大家都晓得这个老太婆有钱,她家里派了四个。 那是四个胖胖的少年人,毛发是金黄的,胡子是金黄的,眼珠是蓝的,尽管 他们已经熬受了许多辛苦,却依旧长得胖胖的,并且虽然他们到了这个被征服的 国里,脾气却也都不刁。这样没人统率地住在老太太家里,他们都充分地表示对 她关心,极力设法替她省钱,教她省力。早上,有人看见他们四个人穿着衬衣绕 着那口井梳洗,那就是说,在冰雪未消的日子里用井水来洗他们那种北欧汉子的 白里透红的肌肉,而蛮子大妈这时候却往来不息,预备去煮菜羹。后来,有人看 见他们替她打扫厨房,揩玻璃,劈木柴,削马铃薯,洗衣裳,料理家务的日常工 作,俨然是四个好儿子守着他们的妈。但是她却不住地记挂她自己的那一个,这 个老太太,记挂她自己的那一个瘦而且长的、弯钩鼻子的,棕色眼睛,嘴上盖着 黑黑地两撇浓厚髭须的儿子。每天,她必定向每个住在她家里的兵问: “你们可晓得法国第二十三边防镇守团开到哪儿去了?我的儿子在那一团 里 他们用德国口音说着不规则的法国话回答:“不晓得,一点不晓得。”后来, 明白她的忧愁和牵挂了,他们也有妈在家里,他们就对她报答了许多小的照顾。 她也很疼爱她这四个敌人;因为农人们都不大有什么仇恨,这种仇恨仅仅是属于 高等人士的。至于微末的人们,因为本来贫穷而又被新的负担压得透不过气来, 所以他们付出的代价最高;因为素来人数最多,所以他们成群地被人屠杀而且真 地做了炮灰;因为都是最弱小和最没有抵抗力的,所以他们终于最为悲惨地受到 战争的残酷祸殃;有了这类情形,他们所以都不大了解种种好战的狂热,不大了 解那种激动人心的光荣以及那些号称具有政治性的策略;这些策略在半年之间, 每每使得交战国的双方无论谁胜谁败,都同样变得精疲力竭。 当日地方上的人谈到蛮子大妈家里那四个德国兵,总说道 那是四个找着了安身之所的。” 谁知有一天早上,那老太太恰巧独自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了 平原里,有一个人正向着她家里走过来。不久,她认出那个人了,那就是担任分 送信件的乡村邮差。他拿出一张折好了的纸头交给她,于是她从自己的眼镜盒子 里,取出了那副为了缝纫而用的老光眼睛;随后她就读下去: 蛮子太太,这件信是带一个坏的消息给您的。您的儿子威克多,昨天被一颗 炮弹打死了。差不多是分成了两段。我那时候正在跟前,因为我们在连队里是紧 挨在一起的,他从前对我谈到您,意思就是他倘若遇了什么不幸,我就好当天告 诉您 我从他衣袋里头取出了他那只表,预备将来打完了仗的时候带给您。 现在我亲切地向您致敬。 第二十三边防镇守团二等兵黎伏启 这封信是三星期以前写的。 她看了并没有哭。她呆呆地待着没有动弹,很受了打击,连感觉力都弄迟钝
这位蛮子大妈在她的茅顶房子里继续过着通常生活。不久,茅顶上已经盖上 雪了。每周,她到村子里走一次,买点面包和牛肉以后就仍旧回家。当时大家说 是外面有狼,她出来的时候总背着枪,她儿子的枪,锈了的,并且枪托也是被手 磨坏了的。这个高个儿的蛮子大妈看起来是古怪的,她微微地偻着背,在雪里慢 慢地跨着大步走,头上戴着一顶黑帽子,紧紧包住一头从未被人见过的白头发, 枪杆子却伸得比帽子高。 某一天,普鲁士的队伍到了。有人把他们分派给居民去供养,人数的多寡是 根据各家的贫富做标准的。大家都晓得这个老太婆有钱,她家里派了四个。 那是四个胖胖的少年人,毛发是金黄的,胡子是金黄的,眼珠是蓝的,尽管 他们已经熬受了许多辛苦,却依旧长得胖胖的,并且虽然他们到了这个被征服的 国里,脾气却也都不刁。这样没人统率地住在老太太家里,他们都充分地表示对 她关心,极力设法替她省钱,教她省力。早上,有人看见他们四个人穿着衬衣绕 着那口井梳洗,那就是说,在冰雪未消的日子里用井水来洗他们那种北欧汉子的 白里透红的肌肉,而蛮子大妈这时候却往来不息,预备去煮菜羹。后来,有人看 见他们替她打扫厨房,揩玻璃,劈木柴,削马铃薯,洗衣裳,料理家务的日常工 作,俨然是四个好儿子守着他们的妈。但是她却不住地记挂她自己的那一个,这 个老太太,记挂她自己的那一个瘦而且长的、弯钩鼻子的,棕色眼睛,嘴上盖着 黑黑地两撇浓厚髭须的儿子。每天,她必定向每个住在她家里的兵问: “你们可晓得法国第二十三边防镇守团开到哪儿去了?我的儿子在那一团 里。” 他们用德国口音说着不规则的法国话回答:“不晓得,一点不晓得。”后来, 明白她的忧愁和牵挂了,他们也有妈在家里,他们就对她报答了许多小的照顾。 她也很疼爱她这四个敌人;因为农人们都不大有什么仇恨,这种仇恨仅仅是属于 高等人士的。至于微末的人们,因为本来贫穷而又被新的负担压得透不过气来, 所以他们付出的代价最高;因为素来人数最多,所以他们成群地被人屠杀而且真 地做了炮灰;因为都是最弱小和最没有抵抗力的,所以他们终于最为悲惨地受到 战争的残酷祸殃;有了这类情形,他们所以都不大了解种种好战的狂热,不大了 解那种激动人心的光荣以及那些号称具有政治性的策略;这些策略在半年之间, 每每使得交战国的双方无论谁胜谁败,都同样变得精疲力竭。 当日地方上的人谈到蛮子大妈家里那四个德国兵,总说道: “那是四个找着了安身之所的。” 谁知有一天早上,那老太太恰巧独自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了 平原里,有一个人正向着她家里走过来。不久,她认出那个人了,那就是担任分 送信件的乡村邮差。他拿出一张折好了的纸头交给她,于是她从自己的眼镜盒子 里,取出了那副为了缝纫而用的老光眼睛;随后她就读下去: 蛮子太太,这件信是带一个坏的消息给您的。您的儿子威克多,昨天被一颗 炮弹打死了。差不多是分成了两段。我那时候正在跟前,因为我们在连队里是紧 挨在一起的,他从前对我谈到您,意思就是他倘若遇了什么不幸,我就好当天告 诉您。 我从他衣袋里头取出了他那只表,预备将来打完了仗的时候带给您。 现在我亲切地向您致敬。 第二十三边防镇守团二等兵黎伏启 这封信是三星期以前写的。 她看了并没有哭。她呆呆地待着没有动弹,很受了打击,连感觉力都弄迟钝
了,以至于并不伤心。她暗自想道:“威克多现在被人打死了。”随后她的眼泪 渐渐涌到眼眶里了,悲伤侵入她的心里了。各种心事,难堪的,使人痛苦的, 件一件回到她的头脑里了。她以后抱不着他了,她的孩子,她那长个儿孩子,是 永远抱不着的了!保安警察打死了老子,普鲁士人又打死了儿子……他被炮弹打 成了两段,现在她仿佛看见那一情景,教人战栗的情景:脑袋是垂下的,眼睛是 张开的,咬着自己两大撇髭须的尖子,像他从前生气的时候一样 他的尸首是怎样被人拾掇的,在出了事以后?从前,她丈夫的尸首连着额头 当中那粒枪子被人送回来,那末她儿子的,会不会也有人这样办? 但是这时候,她听见一阵嘈杂的说话声音了。正是那几个普鲁士人从村子里 走回来,她很快地把信藏在衣袋里,并且趁时间还来得及又仔仔细细擦干了眼睛 用平日一般的神气安安稳稳接待了他们 他们四个人全是笑呵呵的,高兴的,因为他们带了一只肥的兔子回来,这无 疑是偷来的,后来他们对着这个老太太做了个手势,表示大家就可以吃点儿好东 西 她立刻动手预备午饭了;但是到了要宰兔子的时候,她却失掉了勇气。然而 宰兔子在她生平这并不是第一次!那四个兵的中间,有一个在兔子耳朵后头一拳 打死了它。 那东西一死,她从它的皮里面剥出了鲜红的肉体;但是她望见了糊在自己手 上的血,那种渐渐冷却又渐渐凝住的温暖的血,自己竟从头到脚都发抖了;后来 她始终看见她那个打成两段的长个儿孩子,他也是浑身鲜红的,正同那个依然微 微抽搐的兔子一样 她和那四个兵同桌吃饭了,但是她却吃不下,甚至于一口也吃不下,他们狼 吞虎咽般吃着兔子并没有注意她。她一声不响地从旁边瞧着他们,一面打好了 个主意,然而她满脸那样的稳定神情,教他们什么也察觉不到。 忽然,她问:“我连你们的姓名都不晓得,然而我们在一块儿又已经一个月 了。”他们费了好大事才懂得她的意思,于是各人说了各人的姓名。这办法是不 能教她满足的;她叫他们在一张纸上写出来,还添上他们家庭的通信处,末了 她在自己的大鼻梁上面架起了眼镜,仔细瞧着那篇不认得的字儿,然后把纸折好 搁在自己的衣袋里,盖着那封给她儿子报丧的信。 吃完了,她向那些兵说: 我来给你们做事 于是她搬了许多干草搁在他们睡的那层阁楼上。 他们望见这种工作不免诧异起来,她对他们说明这样可以不会那么冷;于是 他们就帮着她搬了。他们把那些成束的干草堆到房子的茅顶那样髙,结果他们做 成了一间四面都围着草墙的寝室,又暖又香,他们可以很舒服地在那里睡。吃夜 饭的时候,他们中间的一个瞧见蛮子大妈还是一点东西也不吃,因此竟担忧了 她托词说自己的胃里有些痛。随后她燃起一炉好火给自己烘着,那四个德国人都 踏上那条每晚给他们使用的梯子,爬到他们的寝室里了。 那块做楼门用的四方木板一下盖好了以后,她就抽去了上楼的梯子,随后她 悄悄地打开了那张通到外面的房门,接着又搬进了好些束麦秸塞在厨房里,她赤 着脚在雪里一往一来地走,从容得教旁人什么也听不见,她不时细听着那四个睡 熟了的士兵的鼾声,响亮而长短不齐。 等到她判断自己的种种准备已经充分以后,就取了一束麦秸扔在壁炉里。它 燃了以后,她再把它分开放在另外无数束的麦秸上边,随后她重新走到门外向门
了,以至于并不伤心。她暗自想道:“威克多现在被人打死了。”随后她的眼泪 渐渐涌到眼眶里了,悲伤侵入她的心里了。各种心事,难堪的,使人痛苦的,一 件一件回到她的头脑里了。她以后抱不着他了,她的孩子,她那长个儿孩子,是 永远抱不着的了!保安警察打死了老子,普鲁士人又打死了儿子……他被炮弹打 成了两段,现在她仿佛看见那一情景,教人战栗的情景:脑袋是垂下的,眼睛是 张开的,咬着自己两大撇髭须的尖子,像他从前生气的时候一样。 他的尸首是怎样被人拾掇的,在出了事以后?从前,她丈夫的尸首连着额头 当中那粒枪子被人送回来,那末她儿子的,会不会也有人这样办? 但是这时候,她听见一阵嘈杂的说话声音了。正是那几个普鲁士人从村子里 走回来,她很快地把信藏在衣袋里,并且趁时间还来得及又仔仔细细擦干了眼睛, 用平日一般的神气安安稳稳接待了他们。 他们四个人全是笑呵呵的,高兴的,因为他们带了一只肥的兔子回来,这无 疑是偷来的,后来他们对着这个老太太做了个手势,表示大家就可以吃点儿好东 西。 她立刻动手预备午饭了;但是到了要宰兔子的时候,她却失掉了勇气。然而 宰兔子在她生平这并不是第一次!那四个兵的中间,有一个在兔子耳朵后头一拳 打死了它。 那东西一死,她从它的皮里面剥出了鲜红的肉体;但是她望见了糊在自己手 上的血,那种渐渐冷却又渐渐凝住的温暖的血,自己竟从头到脚都发抖了;后来 她始终看见她那个打成两段的长个儿孩子,他也是浑身鲜红的,正同那个依然微 微抽搐的兔子一样。 她和那四个兵同桌吃饭了,但是她却吃不下,甚至于一口也吃不下,他们狼 吞虎咽般吃着兔子并没有注意她。她一声不响地从旁边瞧着他们,一面打好了一 个主意,然而她满脸那样的稳定神情,教他们什么也察觉不到。 忽然,她问:“我连你们的姓名都不晓得,然而我们在一块儿又已经一个月 了。”他们费了好大事才懂得她的意思,于是各人说了各人的姓名。这办法是不 能教她满足的;她叫他们在一张纸上写出来,还添上他们家庭的通信处,末了, 她在自己的大鼻梁上面架起了眼镜,仔细瞧着那篇不认得的字儿,然后把纸折好 搁在自己的衣袋里,盖着那封给她儿子报丧的信。 饭吃完了,她向那些兵说: “我来给你们做事。” 于是她搬了许多干草搁在他们睡的那层阁楼上。 他们望见这种工作不免诧异起来,她对他们说明这样可以不会那么冷;于是 他们就帮着她搬了。他们把那些成束的干草堆到房子的茅顶那样高,结果他们做 成了一间四面都围着草墙的寝室,又暖又香,他们可以很舒服地在那里睡。吃夜 饭的时候,他们中间的一个瞧见蛮子大妈还是一点东西也不吃,因此竟担忧了。 她托词说自己的胃里有些痛。随后她燃起一炉好火给自己烘着,那四个德国人都 踏上那条每晚给他们使用的梯子,爬到他们的寝室里了。 那块做楼门用的四方木板一下盖好了以后,她就抽去了上楼的梯子,随后她 悄悄地打开了那张通到外面的房门,接着又搬进了好些束麦秸塞在厨房里,她赤 着脚在雪里一往一来地走,从容得教旁人什么也听不见,她不时细听着那四个睡 熟了的士兵的鼾声,响亮而长短不齐。 等到她判断自己的种种准备已经充分以后,就取了一束麦秸扔在壁炉里。它 燃了以后,她再把它分开放在另外无数束的麦秸上边,随后她重新走到门外向门
里瞧着。 不过几秒钟,一阵强烈的火光照明了那所茅顶房子的内部,随后那简直是 大堆骇人的炭火,一座烧得绯红的巨大焖炉,焖炉里的光从那个窄小的窗口里窜 出来,对着地上的积雪投出了一阵耀眼的光亮。 随后,一阵狂叫的声音从屋顶上传出来,简直是一阵由杂乱的人声集成的喧 嚷,一阵由于告急发狂令人伤心刺耳的呼号构成的喧嚷。随后,那块做楼门的四 方木板往下面一坍,一阵旋风样的火焰冲上了阁楼,烧穿了茅顶,如同一个巨大 火把的火焰一般升到了天空;最后,那所茅顶房子整个儿着了火 房子里面,除了火力的爆炸,墙壁的崩裂和栋梁的坠落以外,什么声音也没 有了。屋顶陡然下陷了,于是这所房子烧得通红的空架子,就在一阵黑烟里面向 空中射出一大簇火星。 雪白的原野被火光照得像是一幅染上了红色的银布似地闪闪发光 阵钟声在远处开始响着。 蛮子大妈在她那所毁了的房子跟前站着不动,手里握着她的枪,她儿子的那 杆,用意就是害怕那四个兵中间有人逃出来 等到她看见了事情已经结束,她就向火里扔了她的枪。枪声响了一下。 许多人都到了,有些是农人,有些是德国军人。 他们看见了这个妇人坐在一段锯平了的树桩儿上,安静的,并且是满意的。 个德国军官,满口法国话说得像法国人一样好,他问她: 您家里那些兵到哪儿去了?” 她伸起那条瘦的胳膊向着那堆正在熄灭的红灰,末了用一种洪亮的声音回 “在那里面!” 大家团团地围住了她。那个普鲁士人问 “这场火是怎样燃起来的?” 她回答: “是我放的。” 大家都不相信她,以为这场大祸陡然教她变成了痴子。后来,大家正都围住 了她并且听她说话,她就把这件事情从头说到尾,从收到那封信一直到听见那些 同着茅顶房子一齐被烧的人的最后叫唤。凡是她料到的以及她做过的事,她简直 没有漏掉一点。 等到说完,她就从衣袋里面取了两张纸,并且为了要对着那点儿余火的微光 来分辨这两张纸,她又戴起了她的眼镜,随后她拿起一张,口里说道:“这张是 给威克多报丧的。”又拿起另外一张,偏着脑袋向那堆残火一指:“这一张,是 他们的姓名,可以照着去写信通知他们家里。”她从从容容把这张白纸交给那军 官,他这时候正抓住她的双肩,而她却接着说:“您将来要写起这件事的来由, 要告诉他们的父母说这是我干的。我在娘家的名姓是威克多娃·西蒙,到了夫家 旁人叫我做蛮子大妈。请您不要忘了 这军官用德国话发了口令。有人抓住了她,把她推到了那堵还是火热的墙边。 随后,十二个兵迅速地在她对面排好了队,相距约莫二十米。她绝不移动。她早 已明白;她专心等候。 一道口令喊过了,立刻一长串枪声跟着响了。响完之后,又来了一声迟放的 单响 这个老婆子并没有倒在地下。她是弯着身躯的,如同有人斩了她的双腿
里瞧着。 不过几秒钟,一阵强烈的火光照明了那所茅顶房子的内部,随后那简直是一 大堆骇人的炭火,一座烧得绯红的巨大焖炉,焖炉里的光从那个窄小的窗口里窜 出来,对着地上的积雪投出了一阵耀眼的光亮。 随后,一阵狂叫的声音从屋顶上传出来,简直是一阵由杂乱的人声集成的喧 嚷,一阵由于告急发狂令人伤心刺耳的呼号构成的喧嚷。随后,那块做楼门的四 方木板往下面一坍,一阵旋风样的火焰冲上了阁楼,烧穿了茅顶,如同一个巨大 火把的火焰一般升到了天空;最后,那所茅顶房子整个儿着了火。 房子里面,除了火力的爆炸,墙壁的崩裂和栋梁的坠落以外,什么声音也没 有了。屋顶陡然下陷了,于是这所房子烧得通红的空架子,就在一阵黑烟里面向 空中射出一大簇火星。 雪白的原野被火光照得像是一幅染上了红色的银布似地闪闪发光。 一阵钟声在远处开始响着。 蛮子大妈在她那所毁了的房子跟前站着不动,手里握着她的枪,她儿子的那 一杆,用意就是害怕那四个兵中间有人逃出来。 等到她看见了事情已经结束,她就向火里扔了她的枪。枪声响了一下。 许多人都到了,有些是农人,有些是德国军人。 他们看见了这个妇人坐在一段锯平了的树桩儿上,安静的,并且是满意的。 一个德国军官,满口法国话说得像法国人一样好,他问她: “您家里那些兵到哪儿去了?” 她伸起那条瘦的胳膊向着那堆正在熄灭的红灰,末了用一种洪亮的声音回 答: “在那里面!” 大家团团地围住了她。那个普鲁士人问: “这场火是怎样燃起来的?” 她回答: “是我放的。” 大家都不相信她,以为这场大祸陡然教她变成了痴子。后来,大家正都围住 了她并且听她说话,她就把这件事情从头说到尾,从收到那封信一直到听见那些 同着茅顶房子一齐被烧的人的最后叫唤。凡是她料到的以及她做过的事,她简直 没有漏掉一点。 等到说完,她就从衣袋里面取了两张纸,并且为了要对着那点儿余火的微光 来分辨这两张纸,她又戴起了她的眼镜,随后她拿起一张,口里说道:“这张是 给威克多报丧的。”又拿起另外一张,偏着脑袋向那堆残火一指:“这一张,是 他们的姓名,可以照着去写信通知他们家里。”她从从容容把这张白纸交给那军 官,他这时候正抓住她的双肩,而她却接着说:“您将来要写起这件事的来由, 要告诉他们的父母说这是我干的。我在娘家的名姓是威克多娃·西蒙,到了夫家 旁人叫我做蛮子大妈。请您不要忘了。” 这军官用德国话发了口令。有人抓住了她,把她推到了那堵还是火热的墙边。 随后,十二个兵迅速地在她对面排好了队,相距约莫二十米。她绝不移动。她早 已明白;她专心等候。 一道口令喊过了,立刻一长串枪声跟着响了。响完之后,又来了一声迟放的 单响。 这个老婆子并没有倒在地下。她是弯着身躯的,如同有人斩了她的双腿
那德国军官走到她的跟前了。她几乎被人斩成了两段,并且在她那只拘挛不 住的手里,依然握着那一页满是血迹的报丧的信 我们的朋友塞华尔接着又说: 德国人为了报复就毁了本地方的古堡,那就是属于我的。” 我呢,我想着那四个烧在火里的和气孩子的母亲们:后来又想着这另一个靠 着墙被人枪毙的母亲的残忍的壮烈行动 末了,我拾着了一片小石头,从前那场大火在它上面留下来的烟煤痕迹依然 没有褪。 第四十一个 苏联拉夫列尼约夫 前苏联国内战争时期,一支红军残部从里海岸边向卡拉库姆沙漠撤退。从死亡的 包围圈里冲出重围的有二十三名战士和政委叶秀可夫。他们中间,有一个女战士 玛柳特卡,她是队里的神枪手,百发百中,在她的死亡簿上,已经有四十个白匪 军官了。 这天,玛柳特卡放哨时发现了一支骆驼队,叶秀可夫立即带着战士们追了上去。 哥萨克兵躲在骆驼后面向他们开火,红军战士还击着。玛柳特卡举枪瞄准着一个 中尉。一声枪响。“第四十一个”,玛柳特卡数着数。 可中尉并没有被击中,他从骆驼后面举枪投降了。战士们从他身上搜出一份文件, 得知他肩负着重要的秘密使命。政委叶秀可夫决定把他押到司令部去。一路上, 交给玛柳特卡看管。 叶秀可夫和战士们带着缴获的骆驼队,继续沿着沙丘前进。不料,在一个风雪之 夜,当地的吉尔吉斯人乘守卫的战士打瞌睡的时候,把骆驼全赶走了。队伍面临 着严酷的困境,前面的征途是漫长的,需要穿过荒漠、战胜严寒,没有骆驼是不 堪设想的。 队伍越来越艰难了,战士们衣衫褴褛,体力衰竭,有的战士倒下了,就再也爬不 起来,他们的坟堆像路标似地竖在这荒无人迹的征途上。只剩下八个人在沙漠里 行进了。有人提出把白匪军官干了,免得白消耗一份口粮,可政委不答应。说他 能供出不少材料,一定要把他带到司令部去 这一天,他们终于到达了阿拉尔海,并且在海岸上发现了一个吉尔吉斯村落。 吉尔吉斯人对这些在二月严冬,从古列夫徒步穿过沙漠、来到阿拉尔的人,表现 出恐惧和钦佩。战士们受到了热情的款待。他们在温暖的帐幕里沉沉地睡了一觉, 又狼吞虎咽地饱吃了一顿抓饭 吃完饭,玛柳特卡马上把中尉用缰绳捆起来。战士们嘻笑着说,又给他上套了! 像一条带锁链的狗!玛柳特卡没理会这些玩笑,此刻她的内心沸腾,诗兴大发, 心想把他们忍饥受冻,穿过沙漠的事写出来。她向吉尔吉斯人要了一张画报, 又从行军囊里取出半截铅笔,坐在火盆旁边,歪歪扭扭地写起诗来。中尉用那碧 蓝的眼珠看着,惊讶地说:“你在写诗?”玛柳特卡恼火地答道,“你以为只有 你会跳几下法国舞,我就得是个乡下傻瓜吗?” 中尉表示并不是认为她傻,只是觉得现在不是时候。他要她读一段给他听听 玛柳特卡对他说,你听不懂,你血管里是贵族老爷的血,我写的是穷人,是革命。 中尉说:“或许内容对我格格不入,可是人了解人总是可能的呀。” “好,就依你……”玛柳特卡开始给中尉读她写的诗。就这样,两人不知不觉地 谈论起诗歌艺术来了
那德国军官走到她的跟前了。她几乎被人斩成了两段,并且在她那只拘挛不 住的手里,依然握着那一页满是血迹的报丧的信。 我们的朋友塞华尔接着又说: “德国人为了报复就毁了本地方的古堡,那就是属于我的。” 我呢,我想着那四个烧在火里的和气孩子的母亲们;后来又想着这另一个靠 着墙被人枪毙的母亲的残忍的壮烈行动。 末了,我拾着了一片小石头,从前那场大火在它上面留下来的烟煤痕迹依然 没有褪。 第四十一个 苏联 拉夫列尼约夫 前苏联国内战争时期,一支红军残部从里海岸边向卡拉库姆沙漠撤退。从死亡的 包围圈里冲出重围的有二十三名战士和政委叶秀可夫。他们中间,有一个女战士 玛柳特卡,她是队里的神枪手,百发百中,在她的死亡簿上,已经有四十个白匪 军官了。 这天,玛柳特卡放哨时发现了一支骆驼队,叶秀可夫立即带着战士们追了上去。 哥萨克兵躲在骆驼后面向他们开火,红军战士还击着。玛柳特卡举枪瞄准着一个 中尉。一声枪响。“第四十一个”,玛柳特卡数着数。 可中尉并没有被击中,他从骆驼后面举枪投降了。战士们从他身上搜出一份文件, 得知他肩负着重要的秘密使命。政委叶秀可夫决定把他押到司令部去。一路上, 交给玛柳特卡看管。 叶秀可夫和战士们带着缴获的骆驼队,继续沿着沙丘前进。不料,在一个风雪之 夜,当地的吉尔吉斯人乘守卫的战士打瞌睡的时候,把骆驼全赶走了。队伍面临 着严酷的困境,前面的征途是漫长的,需要穿过荒漠、战胜严寒,没有骆驼是不 堪设想的。 队伍越来越艰难了,战士们衣衫褴褛,体力衰竭,有的战士倒下了,就再也爬不 起来,他们的坟堆像路标似地竖在这荒无人迹的征途上。只剩下八个人在沙漠里 行进了。有人提出把白匪军官干了,免得白消耗一份口粮,可政委不答应。说他 能供出不少材料,一定要把他带到司令部去。 这一天,他们终于到达了阿拉尔海,并且在海岸上发现了一个吉尔吉斯村落。 吉尔吉斯人对这些在二月严冬,从古列夫徒步穿过沙漠、来到阿拉尔的人,表现 出恐惧和钦佩。战士们受到了热情的款待。他们在温暖的帐幕里沉沉地睡了一觉, 又狼吞虎咽地饱吃了一顿抓饭。 吃完饭,玛柳特卡马上把中尉用缰绳捆起来。战士们嘻笑着说,又给他上套了! 像一条带锁链的狗!玛柳特卡没理会这些玩笑,此刻她的内心沸腾,诗兴大发, 一心想把他们忍饥受冻,穿过沙漠的事写出来。她向吉尔吉斯人要了一张画报, 又从行军囊里取出半截铅笔,坐在火盆旁边,歪歪扭扭地写起诗来。中尉用那碧 蓝的眼珠看着,惊讶地说:“你在写诗?”玛柳特卡恼火地答道,“你以为只有 你会跳几下法国舞,我就得是个乡下傻瓜吗?” 中尉表示并不是认为她傻,只是觉得现在不是时候。他要她读一段给他听听。 玛柳特卡对他说,你听不懂,你血管里是贵族老爷的血,我写的是穷人,是革命。 中尉说:“或许内容对我格格不入,可是人了解人总是可能的呀。” “好,就依你……”玛柳特卡开始给中尉读她写的诗。就这样,两人不知不觉地 谈论起诗歌艺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