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 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 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 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我不知道 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没有懂!我 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学算学的, 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覆去,强词 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了。大学同学的时候, 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都身上发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 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 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假正经,转 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着急得那样 子!你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苏小姐 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 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问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 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立刻局促 难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 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晴里没有这人。假如苏小姐也不跟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 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小姐告诉鸿渐,赵辛 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 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并没向赵辛楣叙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己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么地方做事 31
31 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 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 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 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我不知道 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没有懂!我 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学算学的, 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覆去,强词 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了。大学同学的时候, 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都身上发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 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 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假正经,转 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着急得那样 子!你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苏小姐 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 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问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 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 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立刻局促 难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 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如苏小姐也不跟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 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小姐告诉鸿渐,赵辛 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 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并没向赵辛楣叙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么地方做事
呀?” 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说:“暂时在一家 小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学的是什么 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不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都不学全没 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晴,一定有毛病。”方鸿 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鸣得意,一时想不出回 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小姐忍住笑,有点不安。只唐小姐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 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无礼,是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口, 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是一切女人 最可夸傲的时候,看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小姐得了!苏 小姐不知道方鸿渐这种打算:她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 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鸿渐:她要借 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息所说的,“保持实力, 作战略上的撤退。” 赵辛楣的父亲跟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苏小姐 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生双胞。他到四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 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得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 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冷 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小姐兄妹们游戏“官打捉贼”,苏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 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捕, 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贼”。玩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小姐姊妹的时候, 不过抱了她们睁眼张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要抠他肚子, 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而坏。他父亲信算命相面, 他十三四岁时带他去见一个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赞他:“火星方,土形厚,木声高,牛 眼,狮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说南方贵宦之相,将来名位非凡,远在老 32
32 呀?” 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说:“暂时在一家 小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学的是什么 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不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都不学全没 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睛,一定有毛病。”方鸿 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鸣得意,一时想不出回 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小姐忍住笑,有点不安。只唐小姐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 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无礼,是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口, 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是一切女人 最可夸傲的时候,看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小姐得了!苏 小姐不知道方鸿渐这种打算;她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 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鸿渐;她要借 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息所说的,“保持实力, 作战略上的撤退。” 赵辛楣的父亲跟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苏小姐 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生双胞。他到四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 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得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 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冷 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小姐兄妹们游戏“官打捉贼”,苏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 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捕, 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贼”。玩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小姐姊妹的时候, 不过抱了她们睁眼张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要抠他肚子, 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而坏。他父亲信算命相面, 他十三四岁时带他去见一个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赞他:“火星方,土形厚,木声高,牛 眼,狮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说南方贵宦之相,将来名位非凡,远在老
子之上。”从此他自以为政治家。他小时候就偷偷喜欢苏小姐,有一年苏小姐生病很危脸, 他听父亲说:“文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呢。”他武断 苏小姐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为女相士说自己要做官的。这次苏小姐初到 家,开口闭口都是方鸿渐,第五天后忽然绝口不提,缘故是她发见了那张旧《沪报》,眼明 心细,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实。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 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日。他最擅长 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 不过,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小姐不是听众, 赵辛楣有本领使不出来。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墨索里尼和 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者的威风,压倒和吓退鸿渐。给 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元首的扬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 家的秘诀,一时上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烟卷作为遮掩的烟幕。苏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 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人对 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趣听,想跟唐小姐攀谈,可是唐小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 小姐告辞,自己也起身,同出门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说:“现在快五点了,我 到报馆溜一下,回头来接你到峨媚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是最好的四川馆子,跑堂都认 识我一唐小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一一方先生有兴也不妨来凑热闹,欢迎得很。” 苏小姐还没回答,唐小姐和方鸿渐都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晚饭心领。 苏小姐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一辛楣,我今儿晚上要陪妈妈出去应 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 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辛楣看苏小姐留住方鸿渐,奋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去。 “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词色。” “你不是也恨着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说。苏小姐脸红,骂她:“你这人最坏!”方鸿 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说:“苏小姐,明天茶会谢谢罢。我不想 来。” 唐小姐没等苏小姐开口,便说:“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戏的人,怎 么好不来?” 苏小姐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33
33 子之上。”从此他自以为政治家。他小时候就偷偷喜欢苏小姐,有一年苏小姐生病很危脸, 他听父亲说:“文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呢。”他武断 苏小姐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为女相士说自己要做官的。这次苏小姐初到 家,开口闭口都是方鸿渐,第五天后忽然绝口不提,缘故是她发见了那张旧《沪报》,眼明 心细,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实。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 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日。他最擅长 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 不过,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小姐不是听众, 赵辛楣有本领使不出来。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墨索里尼和 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者的威风,压倒和吓退鸿渐。给 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元首的扬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 家的秘诀,一时上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烟卷作为遮掩的烟幕。苏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 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人对 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趣听,想跟唐小姐攀谈,可是唐小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 小姐告辞,自己也起身,同出门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说:“现在快五点了,我 到报馆溜一下,回头来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是最好的四川馆子,跑堂都认 识我——唐小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方先生有兴也不妨来凑热闹,欢迎得很。” 苏小姐还没回答,唐小姐和方鸿渐都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晚饭心领。 苏小姐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今儿晚上要陪妈妈出去应 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 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辛楣看苏小姐留住方鸿渐,奋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去。 “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词色。” “你不是也恨着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说。苏小姐脸红,骂她:“你这人最坏!”方鸿 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说:“苏小姐,明天茶会谢谢罢。我不想 来。” 唐小姐没等苏小姐开口,便说:“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戏的人,怎 么好不来?” 苏小姐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这亲密得使 人室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一一鸿渐脸上遮不 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一一“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肚子鬼主意呢!我总以 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 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鸿渐忙说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只敢远远的 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 苏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便说:“我 该走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苏小姐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长他的骄气。” 鸿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 苏小姐警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蠕动着他该说 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看见苏小姐搁在沙发边上的 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小姐送到客堂门口,鸿渐下阶,她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有 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你,你为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 是没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一一明天早些来。”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己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 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一,那时候不该碰 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软,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 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己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 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 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隅情话。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 孩子的书都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 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己经把门面油漆粉刷, 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得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 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是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 是己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 的幌子,好刺限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饰,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自以 为这结论有深刻的心理根据,合严密的逻辑推理,可以背后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 34
34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这亲密得使 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渐脸上遮不 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肚子鬼主意呢!我总以 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 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鸿渐忙说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只敢远远的 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 苏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便说:“我 该走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苏小姐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长他的骄气。” 鸿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 苏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蠕动着他该说 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看见苏小姐搁在沙发边上的 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小姐送到客堂门口,鸿渐下阶,她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有 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你,你为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 是没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明天早些来。”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 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一,那时候不该碰 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软,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 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 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 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 孩子的书都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 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油漆粉刷, 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得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 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是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 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 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饰,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自以 为这结论有深刻的心理根据,合严密的逻辑推理,可以背后批 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
位。电车到站时,他没等车停就抢先跳下来,险的摔一交,亏得撑着手杖,左手推在电杆木 上阻住那扑向地的势头。吓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层油皮,还给电车司机训了几句。回 家手心涂了红药水,他想这是唐晓芙害自己的,将来跟她细细算账,微笑从心里泡沫似地浮 上脸来,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这只手刚才按在苏小姐手上的报应。 明天他到苏家,唐小姐己先到了。他还没坐定,赵辛楣也来了,招呼后说:“方先生, 昨天去得迟,今天来得早。想是上银行办公养成的好习惯,勤勉可嘉,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方鸿渐本想说辛楣昨天早退,今天迟到,是学衙门里上司的官派,一 转念,忍住不说,还对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会这样无的抵抗,反有一拳打个空的 惊慌。唐小姐藏不了脸上的诧异。苏小姐也觉得奇怪,但忽然明白这是胜利者的大度,鸿渐 知道自己爱的是他,所以不与辛楣计较了。沈氏夫妇也来了。乘大家介绍寒喧的时候,赵辛 楣拣最近苏小姐沙发坐下,沈氏夫妇合坐一张长沙发,唐小姐坐在苏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间 的一个绣垫上,鸿渐孤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 味道,文言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 和花香,熏得方鸿渐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女人,把巴 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 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得妖气。她眼晴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 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 说里谋杀案的线索,说话常有“Ties!”“la,la!”那些法文慨叹,把自己身躯扭摆出媚态 柔姿。她身体动一下,那气味又添了新的一阵。鸿渐恨不能告诉她,话用嘴说就够了,小心 别把身体一扭两段。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一望而知是个说话多而快像嘴里在泻肚子下痢的 人。他在讲他怎样向法国人作战事宣传,怎样博得不少人对中国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后, 他们都说中国完了。我对他们说:‘欧洲大战的时候,你们政府不是也迁都离开巴黎么?可 是你们是最后的胜利者。’他没有话讲,唉,他们没有话讲。”鸿渐想政府可以迁都,自己倒 不能换座位。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说:“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没看见么?” 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姿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意到!” 辛楣忙说:“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一一” 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么题目?” 35
35 位。电车到站时,他没等车停就抢先跳下来,险的摔一交,亏得撑着手杖,左手推在电杆木 上阻住那扑向地的势头。吓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层油皮,还给电车司机训了几句。回 家手心涂了红药水,他想这是唐晓芙害自己的,将来跟她细细算账,微笑从心里泡沫似地浮 上脸来,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这只手刚才按在苏小姐手上的报应。 明天他到苏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还没坐定,赵辛楣也来了,招呼后说:“方先生, 昨天去得迟,今天来得早。想是上银行办公养成的好习惯,勤勉可嘉,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方鸿渐本想说辛楣昨天早退,今天迟到,是学衙门里上司的官派,一 转念,忍住不说,还对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会这样无的抵抗,反有一拳打个空的 惊慌。唐小姐藏不了脸上的诧异。苏小姐也觉得奇怪,但忽然明白这是胜利者的大度,鸿渐 知道自己爱的是他,所以不与辛楣计较了。沈氏夫妇也来了。乘大家介绍寒喧的时候,赵辛 楣拣最近苏小姐沙发坐下,沈氏夫妇合坐一张长沙发,唐小姐坐在苏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间 的一个绣垫上,鸿渐孤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 味道,文言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 和花香,熏得方鸿渐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女人,把巴 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 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得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 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 说里谋杀案的线索,说话常有“Tiens!”“O la, la!”那些法文慨叹,把自己身躯扭摆出媚态 柔姿。她身体动一下,那气味又添了新的一阵。鸿渐恨不能告诉她,话用嘴说就够了,小心 别把身体一扭两段。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一望而知是个说话多而快像嘴里在泻肚子下痢的 人。他在讲他怎样向法国人作战事宣传,怎样博得不少人对中国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后, 他们都说中国完了。我对他们说:‘欧洲大战的时候,你们政府不是也迁都离开巴黎么?可 是你们是最后的胜利者。’他没有话讲,唉,他们没有话讲。”鸿渐想政府可以迁都,自己倒 不能换座位。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说:“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没看见么?” 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姿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意到!” 辛楣忙说:“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 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么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