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则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福柯自我的期许。法国知识分子 的传统,渊远流长。肇自伏尔泰(Voltaire,1694一1778)、左拉(Zola,1840 1902)、近迄萨特(Sartre,1905一1980),均倚动人的文笔,在体制外对抗 权贵,以维护社会的公义。福柯固然因袭这个传统,但观点容有出入。 迥异于左翼(例如:萨特与马克思主义者)的想法:知识分子盖以天 下为己任,拥抱普世的价值(包括“阶级斗争”):福柯新构思的角色,却是 特殊主义的,由在地的(locl)观点出发,解决周遭的问题。传统的知识分 子率由作家(writer)担纲;衡诸今日高度分工的社会,由于知识的专业化, 代主义与史学研究 作家的功能渐次式微,取而代之则为各行各学的专家学者。后者复经常 进人政府体制服务(例如:原子科学家奥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 3 1904一1967)等,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尤其是物理与生物领城的学者),但 第 无妨于他们以专家的身份,去关怀或参与社会的改革,这与传统知识分子 的认知大异其趣。而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已非“科学/意识形态”二分法 的模式得以涵盖,切合实情的则是“知识/权力”的相互渗透。【1)简之,福 反人文主 柯之所以抛出“特殊知识分子”(special intellectual)的观点,无疑是“夫子 的史学 自道”之辞,〔2)而与他的“当前史学”互相呼应。 福柯史观 三,考古学与语言的去主体化 大体而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前,福柯的史学经历了两个阶段。其 一为“经验结构”(the structure of experience)的分析,例如:《疯癫与文 明》、《临床医学的诞生》等,其次则为“语言结构”(the structure of lan- 经常以专家学者身份参与各种社会、政治活动
uag)的解码,其代表作为《事物的秩序》:而《知识考古学》则是此一阶 段方法论最完整的陈述。〔1)若就史学概念,第二个阶段意义尤为重大。 本来福柯初期的著作,缘与主流史学相契合,声誉得以鹊起。他的立 论被看成“胜义迭出”,譬如,他论证“疯狂”不若生理性的疟疾或鼠疫,而 系出自文化的构作。易言之,“疯狂”为不同时空里理性/非理性(reason// unreason)的对置,而呈现变异的样态:疯狂因此不复是实质性或功能性 的概念。而一部疯狂史拆穿了只是“理性”对“他者”(the other)的叙述, 真实的疯狂永远受压抑而沉寂不语的。复如疯人的处置或临床医学的出 现均与社会其它因素有结构的关联(非因果性);福柯分析的手法充分显 24 现结构史学的特色,谅为不争之事实,这点连他的同道,文评家巴特,都无 三联讲坛 法为之掩饰。〔2】 倘若福柯只是留滞在此一阶段,而驻足不前,他在学术史上充其数只 不过是遂行结构史学典范的佼佼者,而无由出类拔萃,卓然成家。他得以 成为后现代史学的大宗师,犹有待其它开山之作。这便牵涉去主体化与 考古学的概念。 福柯去主体化的思维极早即见端倪,于《临床医学的诞生》中的“前 言”,他便切断主体(作者)与其表达内容之间的联系,〔3)而寻求系统的 陈述,即是一例。 福柯认为十八世纪末叶之前,“人”(man)的概念并不存在。纵使文 艺复兴的“人文主义”(Renaissance“Humanism")或古典时代的“理性主 (1)Larry Shiner,"Reading Foucault:Anti-method and the Genealogy of Power-Knowledge,"History and Thy21(1982),383一398.就政治批判的层面,或如该文所说福柯是反方法的,但就史学实 战而言,则甚难成立。 (Roland Barthes.Taking Sides,"in Critical Essaystralated by Richard Howard(Evnson:North tem University Press,197).pp.166-168. tions,1976),preface,p.xix
义”(Classical'“Rationalism”)曾在世界秩序里赋予人类(human beings)独 特的位置,但他们依旧无法思考“人”的概念。〔1门易言之,福柯认为人的 本质论是十八世纪以后知识论的产物。在此之前,人不能被思考,而只能 通过其行为或能力的再现。这的确是石破天惊之论。 依其所见,由“古典认识域”(classical episteme)移转至“近代的 认识域"(modern episteme),“人”才由这个间隙进裂出来。要之,“古 典时期”,语言的性质为“再现”(representational)的。进人“近代时 后现代主义与史学 期”,此一功能受到质疑,而转为“示意”(signification)的。于福柯而 言,“人”的出现事出偶然,只是两种语言模式转换的后果。易言之, 人无本质,而只是语言的附带现象(epiphenomenona of language)。他是 25 在语言的表象(representation)功能崩颓时,或在挣脱其束缚时,在语言 支离破碎的夹缝中,构筑了自己的形象。〔2)从此人类创造了认知的主 章 体,同时将自己塑造成认知的对象。也就是说,人与人文科学变成一体 反 两面了。以福柯的术语,则是“人与其复位”(man and his doubles)。哲 文主义 学上,康德(Immanual Kant,l724一1804)的“经验自我"(empirical self) 与“超越自我”(transcendental self)的提出,即是最佳的例证。人于是变 史学 成“既经验又超越的双重面向”。这不只是近代哲学的特征,且是现代 性(modernity)的启端。至此,康德固然把我们从独断的玄学梦魔中唤 福柯史观的 醒了,可是又让我们在“人之学问”中沉睡去了(the anthropological (1)Michel Foucault,The Order of Things,pp.308,318. 2)bd,Pp.312,386.搁柯自有其分期法.十六世纪末叶迄十八世纪末叶为“古典时期”,十九世纪 初叶则进入“近代时期”,加上文艺复兴与现代共有四种依不同认知模式的认识城。怀特 (Hayden White,1928一 )则拟之四种譬喻的流转。Hayden White,Foe Deeoded, Tropies of Discours(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l985),ch.1l.质疑摄柯 的观点亦不在少数。举其例:lan Maclean,“Foucault'Renaissance Episteme Reassessed:An Aris- otelian Counterblast,"Journal f the History of ldeas,January,1998.vol.59,n.1,149-166
sleep)。t1】 而在语文学(philology)训练有素的尼采,却是看穿语言这个谜团最 关键的人物。他察觉“语言通向真实”是项人为的幻觉。其实语言的拟 人化(anthropologization)乃是近代知识内部极大的危机,并且造成人文科 学极端的不稳定,是故祛除语言的主体化,乃为当务之急。依福柯的推 想,尼采明知人神共存的状态,当他宜告上帝死亡的讯息,不音意味人离 大限之期指日可数了。〔2)于是福柯预言: 如果人之消逝就像它的出现那么突兀,.那么我们可以确 26 切地说,人将会像画在海滨沙滩上的一张脸,终将为浪潮所冲 三联讲坛 失。〔3) 福柯遂毅然决然加入“人之死亡”的送葬行列。〔“)而人既不保,寄存于内 的“人性”(human nature)遂亦无所依归。(5) 须知六十年代,人文学科的气氛相当低迷,危机之声此起彼落,学者 (1】Michel Foucault,e0 rder f Things,pp,318,341.近代学之父德却被福柯视为“人之学同 (aopoogy)的始作俑者。来德于(逻辑)讲义里,除了对应三大批判同题,另外提出第四个 “人是什么"(what is man?)的议题,开创出“人之学问"的探讨。参见Immanuel Kant,Logc, translated by Robert S.Hartman and Wolfgong Schwarz(New York:Dover,1988),pp.28-29 [Michel Foueault,The Order Things,Pp.332,348.385. 3】id.387 (4) 去主体化或去人化并非福何的独传秘方,而是结构主义的共同值念。他们均反对现象学以 “自我意识"为“阿基米德点"(A心himedean point),于近处他们尤针对以沙特为代表的人文 主义。 〔5】参见福柯与乔婚斯基(Chomsky)攸关“人性”(human nature)的辩论。乔姆斯基坚持人必须拥 有与生俱来的“内在意念”(inna idea或 直觉的知识"(instinc 能,也就是说”人性 ),语言方有可 但福柯认为“人性“只是某个时期,某些论述(历史,生物学或神学)认 知的标示器而已。Noam Chomsky and Michel Foucault,.“Human Nature:Justice versus Power,."in Arnold I.Davidon ed.,Foucault and His Interlocutors,pp.109-111
蘧失依傍,无所适从。【)福柯新出炉的观点适为他们另辟了一条新思路, 《事物的秩序》于人文学科的影响,甚至被媲美为康德《纯粹理性批判》 (Critique of Pure Reason)于自然科学的贡献。〔2)其瞬时创造出洛阳纸贵 的热卖旋风,自有缘故,〔3)除开上述标新立异的论点,福柯还大肆宜杨 “考古学”作为治史的利器。 “考古学”,乃福柯一贯的治史秘方,从早期的《疯癫与文明》中,福柯 即宣称:他无意写下“疯狂”一语的历史,代之却是沉寂的考掘(thea 后现代主义与史学 chaeology of that silence)。(4)他甚至一度想以“结构主义的考古学”(An Archaeology of Structuralism)作为《事物的秩序》的副题。【5)然而只有在后 来《知识考古学》这部理论性的著作方得一窥“考古学”的全貌。 27 要之,“考古学”于福柯,别有含意。一方面非如其希腊字源(arché) 第 所示,寻求“初始”;另一方面,亦非如当今习用的深层“考掘”(excava- tio)。“考古学”旨在探究论述的制度化或其转换,以界定表层的论述关 系,而毋需探素隐微、深沉的人类意识。〔6) 福柯复刻意与传统史学划清界限。“考古学”标榜的是“空间” (space)横面的安置,而非“时间”(time)纵面的序列。试举其例:《临床医 义的史学 学的诞生》开宗明义便表明该书关注的是“空间、语言、死亡。它是攸关 福柯史观的省察 (I举其著名的例子:小.H.Plumb ed,.Criais in the Humanities(Batimore:Peng in Books.1964意识到 “人文科学“的危机,并不始自福柯。之前,卡西尔(Cier,1874一1945)即力图弥补人文科 学的缺福,但他东补西测,无补于全局。远不若福柯大破大立,除旧布新来得斩决。参阅Em Cassirer,An Essay on Man(Garden City,N.Y.:Doubleday,1953),ch.1. [2)Gerge Canquilhem."The Death of Man,on Exhaustion of the Cogito,"in Gary Guting ed.The Cam- bridge Con panion(Cambridg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P.90. (3)Frangois Dosse,Histry of Structuralism.vol.1,p.330 [4 Michel Foucault,Madness and Civilization,preface,p.ix (5)Frangois Dosse,History of Structuralism,vol.1,p.331. [6)Michel Foucault,Foucaul:Lite,pp.5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