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十五讲 着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发展”,不但没有使自然更加欣欣向荣,反而一步一 步地将自然推向了毁灭的边缘。这似乎也有点儿不可思议:难道自然产生 人类的目的就是为了自我毁灭的吗?!实际上,我们应该这样看:自然进化 的最高阶段就是自由,而自由毕竟是要冒险的。因为人的自由不同于上帝 如果有上帝的话—的自由。我们把上帝设想为无限的存在,人则是 有限的存在。上帝说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的自由是创造的自由。人是被造 物,他的自由主要体现在选择的自由,即在数不清的可能性中选择自己的道 路。而且人的自由选择始终是受限制的,我们不知道我们的选择是不是最 佳的或者惟一正确的选择,困难之处在于,我们经常是只有到了水落石出的 时候才能确定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然而那时已经没有了退路。 自由之所以在20世纪之前一向是美好的理想,而到了20世纪却变成了人 人避之不及的命运,其原因就在于以往人们在谈到自由的时候主要说的是 人类”的自由,这样的自由是抽象的、普遍性的东西,而当自由实实在在地 落在个人身上的时候,自由不仅仅意味着选择,也意味着必须由我们自己来 负责任,由我们自己来承受选择的后果。 总之,人不仅因为智慧的痛苦而成其为人,而且具有开放性、非现成性 的自由本性,这就决定了智慧乃是一个无限的开放的理想境界。于是,我们 或许可以给哲学问题永恒无解万古常新的本性以一种比较合理的解释:由 于人是某种尚未定型、永远开放的自由存在,因而他的至高无上的终极理想 本身也一定是一种尚未定型、永远开放的对象。既然如此,哲学问题当然不 可能有最终的解决,如果有的话,那时人也就终结了,或者说结束了自己的 进化”。因此,爱智慧根源于人的本性,这是人必须经历的痛苦,正是在这 种痛苦之中,人成其为人。人“成其为人”的意思并不是说,有一个永恒不变 的“本质”“等待”着人去实现,而是说“人是人的未来”,他的“本质”是未定的 和开放的,由他自己来塑造自己本身。 因此,一般的哲学问题乃是人类明知道永恒无解但是却不得不永远追 问下去的难题。人们追问哲学问题不仅仅有痛苦,有无奈,也有欢乐,毋宁 说在“智慧的痛苦”中就蕴含着“智慧的欢乐”,而且是真正持久崇高的欢乐。 按照我们的哲学史观,哲学不仅起源于问题,而且它的意义和价值就体现在 永恒的探索之中,因而哲学是哲学史,哲学史是问题史。然而,如果哲学史 是问题史,那么我们的问题—“哲学是什么”—就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两 个问题:“哲学是什么”和“什么是哲学”。表面看来,这两种不同的追问方式 都是在追问哲学的那个“什么”(概念、定义、规定),似乎没有什么本质性的
区别,实际上并非如此。 当我们追问某种东西“是什么”的时候通常在逻辑上问的是这种东西 的“本质”或“本性”亦即规定它“是什么”的“定义”。然而所谓“定义”所表 述的既可以是曾经如此或现在如此的实际状态,也可以是将来如此或应该 如此的理想状态,前者说的是“是如何”,后者讲的则是“应如何”,一个是“实 然”,一个是“应然”。在一般情况下,一门学科的基本规定是没有这种区别 的,或者说上述两方面是统一的,但是哲学却不在这“一般情况”之列。由于 哲学家们在“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上始终未能达成普遍的共识,使得我们 只知道以往人们关于哲学的不同规定,而无法确定关于哲学的一般规定,所 以在“哲学是什么”与“什么是哲学”之间就出现了差别。在某种意义上说, “哲学是什么”问的是作为历史事实的哲学过去和现在“是什么”,而“什么是 哲学”问的则是究竞什么样的哲学才能够被我们称之为哲学,亦即作为普遍 意义的哲学“是什么”。当我们以这两种不同的方式追问哲学的时候,似乎 显得对哲学有点儿不太恭敬,因为这意味着在“哲学过去和现在是什么”与 “哲学应该是什么”之间存在着差别,把这个问题问到底就很可能得出这样 的结论无论哲学过去或者现在是什么样子,它有可能还不是它应该所是的 样子。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那么,把“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区分为“哲学是什么”与“什么是哲学” 这样两种不同的问题形式究竞有什么意义?如果这种区别是有意义的,我 们除了知道历史上不同的哲学思想之外,究竟能否把握所谓一般意义上的 哲学或者说哲学的普遍规定? 首先,“哲学是什么”与“什么是哲学”的区别给我们的启发是,哲学的 般规定与科学的一般规定是不同的,它具有更广泛的“宽容性”和“历史性”。 关于哲学的规定应该体现它的研究领域和范围(这种领域和范围亦有其不 确定性),与此同时亦不应该企图以一种哲学思想代替全部哲学,除非这种 哲学思想确实可以涵盖过去、现在乃至将来所有哲学(倘若如此,它也就不 是“一种”哲学了)。因为哲学的问题和对象根源于人类要求超越自身的有 限性而通达无限之自由境界的最高理想,就人类有理性而言他一定会产生 这样的理想,但是就人类的有限性而言他又不可能现实地实现这一理想,虽 然他无法实现这一理想但他又不可能不迫求这一理想,哲学就产生于这个 悖论”之中。由于在有限与无限、现实与理想、此岸与彼岸、暂时与永恒之 间横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而我们命中注定要千方百计地去尝试各种方 式以图超越这一界限,所以真正的哲学问题不仅是没有终极的答案,而且永 讲|智蔻的痛苦 :13
l西方哲学十五讲 远也不会过时,因而哲学就表现为过去、现在和将来人们面对共同的哲学问 题而采取的不同的解答方式。由此可见,哲学不可能存在于“一种”哲学之 中,而只能存在于所有哲学之中,因为任何一种哲学都只不过代表着哲学问 题的一种解答方式,而不可能代表哲学问题的所有解答方式。我们之所以 坚持在“哲学是什么”与“什么是哲学”之间做出区别,目的就是为了说明所 谓哲学归根结底乃是哲学史这个道理。这也就是说,谁要想给哲学下一个 定义,他就必须把过去、现在乃至将来所有可能的哲学都考虑在内,我们不 能按照给科学下定义的方式来规定哲学,因为一旦哲学有了这样的科学的 定义,哲学也就不再是哲学了。 所以,“什么是哲学”这个问题,是需要用整个哲学史来回答的。我们只 能通过追问“哲学是什么”的问题,来回答“什么是哲学”的问题。 哲学的本性既然如此,我们应该怎样学习哲学呢? 问题与对话 通常在非哲学专业的人看来—其实大多数学习哲学专业的学生也是 样,哲学不仅无用,而且晦涩难懂,因而人们若不是对哲学敬而远之,就是 对之不屑一顾。我们前面所说的话,试图消除关于哲学无用的成见。现在 的问题是,即使我们喜欢哲学,但也读不懂哲学著作,那么我们怎么学哲学? 哲学著作晦涩难懂是众所周知的,然而这种现象并不正常,虽然的确有 其深刻的原因。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我们的语言。 我们只有一种语言,即日常语言或自然语言,无论你学了多少种外语, 那些外语也一样是日常语言或自然语言。当我们使用语言来表达目常生活 现实世界中的事物时,当然没有问题,因为我们的语言就是在日常生活现实 世界中形成的。但是,当我们试图表达哲学思想的时候,并没有另一种语言 可供使用,换言之我们也只能使用日常语言来表达思想。这样一来我们 的日常语言就不得不扮演“一仆二主”的角色:同样一种语言,既要用来表达 日常生活中有限具体的事物,又要用来表达抽象的有时甚至是无限的哲学 对象。问题是,我们能否使用有规定性的话语来表达无限的哲学对象?!这 显然是成问题的。 因而哲学家们始终挣扎在这种困境之中。 并不是哲学家们都不会正经说话,也并不是我们的理解力都成问题,以 至于不能理解哲学著作的深奥寓意。在某种意义上说,哲学著作晦涩难懂 14
的根本原因在于,哲学问题作为永恒无解的难题,的确难以用言语来表达。 哲学家们并不是在故作高深,而是有苦难言:他们不是不想把问题说清楚 但是却苦于说不清楚,他们千方百计试图找到某种适合表达哲学思想的话 语方式,但是始终没有成功。不过,哲学家们的表达方式有问题是一回事 我们能不能理解他们的思想可以是另一回事。换句话说,只要我们熟悉了 哲学家们表达思想的方式,完全可以理解他们的思想。这就是熟悉他们的 问题,按照他们的思路,理解他们的思想。 不过话说回来,无论如何哲学不应该让人们敬而远之。哲学看起来高 深莫测,实际上还是平易近人的,因为它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 假如我们面前有一张桌子,就以这张桌子为例。 摆在我们面前的这张桌子是从哪里来的?使桌子成为桌子的究竟是构 成桌子的材料,还是桌子的概念?构成桌子的材料与桌子的概念含之间是 种什么样的关系?具体的桌子生灭变化,桌子的概念是不变的,那么桌子的 概念是以什么方式存在的?假如桌子都毁灭了,不存在了,桌子的概念还有 什么意义?我们怎么知道它是桌子而不是椅子?我们能够形成关于桌子的 知识吗?我们关于桌子的知识与桌子本身是符合一致的吗?……如此等 等。 按照柏拉图的思路,世界上有三张桌子:一张是画家画的桌子,一张现 实中的桌子,一张是作为桌子的概念的桌子。柏拉图认为,画中的桌子摹仿 的是现实中的桌子,因而最不可靠。现实中的桌子既不完善,也不能永存, 也不是最真实的存在。只有桌子的概念,不会因为现实中的桌子的毁灭而 消失,它才是真正真实的存在。显然,经验论者肯定不会同意柏拉图的观 点。按照他们的观念,只有现实存在的、被我们感觉到的具体的桌子才是实 在的,所谓一般普遍的桌子概念并不存在,也没有意义。然而,若是从德国 哲学家海德格尔的立场看,现实中的桌子不过是物,认识中的桌子受到主客 二元式的认识框架的限制,不可能把握桌子的本性。只有画家的桌子不同, 他实际上将桌子、使用桌子的人一—尽管它可能并没有出现在画面上 连同他的世界,浓缩在一幅画中,等候欣赏者融人其中,打开艺术的世 界 可见,由一张桌子几乎可以问出所有的哲学问题来。 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学习哲学呢? 海德格尔晚年编辑自己的著作全集时曾经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他的著 作是“道路,而不是著作”( Wege-nicht Werke),这里的“道路”用的是复数。言 一讲|智意的痛苦 15
西方哲学十五讲 外之意,哲学问题的终极解决是不可能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探索 所以,学习哲学就是“上路”——踏上爱智慧的思想之路,哲学永远“在途 中”。由此可见,哲学并不存在于某一本教科书、某一种哲学体系或理论学 说之中,而存在于过去、现在乃至将来所有哲学运思的道路之中。换言之, 哲学就是哲学史,哲学史则是问题史,因而哲学的全部意义乃存在于追问和 求索之中。 当我们说哲学是哲学史的时候,这意味着任何一种哲学思想都同时具 有历史性和现实性。这种历史性与现实性之间充满张力的有机结合与统 ,就体现在思想与思想的“对话”之中。 如果哲学是哲学史,哲学史是问题史,那么哲学史就是哲学家们围绕哲 学问题而展开的思想“对话”的过程。就“对话”而言,它可以包含三个层面 是哲学家们与哲学对象之间的“对话”,二是哲学家们相互之间的思想“对 话”,三是我们在学习哲学亦即学习哲学史的过程中与哲学家们所进行的思 想“对话”。在某种意义上说,“对话”乃是哲学保持其历史性与现实性之间 内在张力的基本功能,而且“对话”( dialogue)正是“辩证法”( dialectics)的本 义。 首先,哲学史是哲学家与哲学对象之间进行思想“对话”的过程。 哲学是思想,哲学的对象是思想的对象。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 指出,“就其自身的思想,是关于就其自身为最善的东西而思想,最高层次的 思想,是以至善为对象的思想。理智通过分享思想对象而思想自身。它由 于接触和思想变成思想的对象所以思想和被思想的东西是同一的。思想 就是对被思想者的接受,对实体的接受。在具有对象时思想就在实现着。 这样看来,在理智所具有的东西中,思想的现实活动比对象更为神圣,思辨 是最大的快乐,是至高无上的。3)黑格尔以亚里士多德这段话作为《哲学全 书》的结束语,并非偶然。套用黑格尔的术语,哲学家的哲学思考乃是“对思 想的思想”,亦即思想与思想的“对话”。 从终极关怀的角度看,哲学问题并不是自然的问题,而是人类精神所特 有的问题。哲学是人类精神为自己所设想的理想家园,它体现的是人类试 图超越自身有限性而通达的某种至高无上的、无限的、自由的理想境界。就 此而论,哲学的对象不是现实存在的东西,而是理想性的存在。思想这个对 象,也就是有限的思想者去思想某种无限的思想。这并不是说,存在着某种 脱离人类精神而独立存在的思想对象,实际上所谓无限的思想不过是人类 的理想对象,因而哲学就是思想与思想的“对话”,即现实存在的人类精神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