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晢学就不同了。哲学史上几乎每一部哲学著作都具有晦涩难懂的特 点,只有很少的人能够理解它们,不要说一般的人,不要说我们,即便是现当 代的哲学大师也不敢说他们在思维水平上比柏拉图或者亚里土多德更高 明。 为什么? 如果有一个问题,我们经过长期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有了惟一正确的 答案,那么虽然前此以往的探索都具有历史的意义,但是在这个惟一正确的 答案面前,它们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就知识而言,我们用不着理会它们, 只需掌握这个正确答案就行了。然而,如果有一个问题是永远不可能有标 准答案的,只有各式各样不同的解答方式,那么在这些解答方式之间就不存 在孰高孰低的问题,它们都超越了时间和历史,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可供后 人选择的道路。换言之,由于哲学问题乃是永恒无解因而万古常新的难题, 故而一切答案都不具有终极的意义,各式各样不同的解答方式都具有“平等 的”的价值。在哲学史上,亚里土多德不能掩盖柏拉图的光辉,黑格尔也不 可能动摇康德的历史地位,由于他们把解决问题的某种方式发挥到了极致, 便成了不可替代的“典型”,在哲学史上树起了一座座“里程碑”。这有点儿 像文学的历史,例如“唐诗”和“宋词”:唐代是律诗的典范,后人写诗决超不 过李杜;宋代是词的绝顶,后人很难觅得苏辛佳句。如果说两者之间有什么 区别的话,那就是文学家们是将某一种艺术典型推向了顶峰,而哲学家们则 是将一条思想之路走到了“绝境”。哲学家通常思想的都是带有根本性的问 题,他们思得也很“根本”,于是就把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推到了极端,后人 若要解决问题就不可能再走老路,因为那条路已经被走“绝”了,他只好换 条路走。所以,哲学并不只有一条路而是有许多条路,任何一条路都不足以 代表哲学本身,所有的哲学运思之路“综合”在一起,才构成了一幅比较完整 的哲学图画。换言之,哲学是由过去、现在乃至将来那一条条思想之路构成 的。 然而,如果哲学问题注定无法得到最终的解决,我们为什么还要追问这 些难题?就此而论,哲学作为“智慧之爱”给我们带来的与其说是愉悦不如 说是痛苦,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追求这种“智慧的痛苦”? 智慧的痛苦 在《圣经》“创世纪”中有一则尽人皆知的伊甸园神话 算一讲智慧的痛苦
l西方哲学十五讲 上帝在创造了世界万物之后,感到有些孤单,于是便用泥土照着自己的 样子创造了亚当。为了不使亚当感到孤单,又趁着亚当睡觉的时候取了他 的一条肋骨,创造了夏娃。上帝在东方辟了一个园子叫做伊甸园给亚当和 夏娃居住,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交给亚当夏娃管理,那里简直就是天堂。 在伊甸园里有许多树,其中有两棵树最特别,一棵是生命之树,一棵是智慧 之树。据说吃了生命之树的果子可以长生不老,吃了智慧之树的果子便有 了智慧。上帝告诫亚当和夏娃,伊甸园中惟有智慧之树的果子不能吃,吃了 就会死。但是后来亚当和夏娃禁不住蛇(撒旦)的诱惑,终于偷吃了智慧之 树的果子,于是悲剧发生了:他们因此被赶出了伊甸园,而且子孙万代都不 得不为这个“原罪”付出代价。 伊甸园神话的寓意很清楚:智慧与原罪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智慧就是 人的原罪。 假如伊甸园神话不是神话,也不是故事,而是事实,亚当和夏娃的确是 因为一个果子而被逐出了天堂,我们无话可说,只能怪他们运气太差。因为 上帝只是说智慧之树的果子不能吃,却没有禁止他们吃生命之树的果子。 如果亚当和夏娃先吃生命之树的果子,然后再吃智慧之树的果子,那么他们 就与上帝没有什么区别,上帝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从这个角度看,人类犯原 罪这件事实在没有道理可讲。 其实不然。 伊甸园神话具有非常深刻的象征意义,它并不是说人是因为追求智慧 才成为有死的,而是说人是因为追求智慧才知道自己是有死的。智慧的痛 苦就源于此。 当人类从自然之中脱颖而出,割断了连接他与自然母亲的脐带而独立 存在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完全依靠自然的本能行动了,他必须依靠理性的眼 睛在数不清的可能性中为自己做出选择,从而便置身于危险之中。一方面 人是自然的成员,像其他有限的自然存在物一样受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的 限制,生生死死,不能自已;但另一方面人又是一种有理性的存在,他不仅试 图以此来把握自然的规律,同时亦生发出了超越自身有限性的理想,然而作 为自然存在物他又不可能违背自然规律现实地实现这一理想,但是无论如 何也无法改变他追求和向往这一理想的信念。终有一死的人向往永生,向 往永生的人终有一死,这就是人生在世最深刻最根本的悖论。正是从这 最深刻最根本的悖论之中,生发出了哲学问题:它意味着人被抛入这样的境 域,他自始至终面临着有限与无限、相对与绝对、暂时与永恒、现实与理想
此岸与彼岸之间的激烈冲突,在它们之间横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显然,只要当无限、绝对、永恒、理想和彼岸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人 就注定了追求和热爱智慧的命运。所以我们说智慧是一种痛苦,而且是一 切痛苦中最痛苦的痛苦。这痛苦之痛和苦的程度,我们除了说它刻骨铭心 而外,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它的刻骨铭心之处不仅在于人注定了要追 求智慧却又注定了不可能通达智慧的境界,而且更在于追求智慧便使人知 道了自己的有限性,知道了自己的有死性。其实,千百年来人类上天人地、 建功立业,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超越自身有限性这一理想,然而迄今为止仍 然没有找到一条通达智慧境界的出路。不过尽管如此,人类亦不可能由于 这理想不能实现就放弃追求,因为这追求乃源于人之为人的本性。结果,这 切就被寄托在了追求和热爱智慧的过程之中。 所以就此而论,哲学既是最深刻的痛苦,也是至高无上的快乐。因为哲 学乃是人生所能通达的最高境界,正是在智慧的痛苦之中,人赋予人生以意 义,实现着自身的价值。 人生在世不仅活着,而且希望知道他为什么活着,明白人生的意义和价 值。然而,作为一个自然存在物,他生存于其中的自然界并没有什么意义和 价值,应该说,所谓意义和价值是人赋予这个世界的。因为他不能忍受一个 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世界,所以他需要意义和价值。这一点我们从“价值” 这个概念的词源就可以看清楚。 所谓“价值( value)"-词的词源最初来自梵文的wer(掩盖、保护)和wal (掩盖、加固),拉丁文的valo(用堤护住、加固)、vleo(成为有力量的、坚固 的健康的)和 valus(堤),具有“对人有掩护、保护、维持作用”的意思,后来 演化为“可珍惜、令人重视可尊重”的词义(2)。在通常意义上,当人们说某 个事物有“价值”的时候,总是在对人有好处、有意义的意义上使用的。因此 在哲学上,“价值”是与主体的目的、意愿或需要相关的概念。 显然,与主体的目的意愿或需要相关的事物有很多,从广义上说,我们 甚至可以把一切与主体相关的东西都看做是“有价值的”,因此人的存在其 实就是一种价值性的存在。由此而论,与主体相关的一切事物就构成了 个价值系统,其中有基本的价值,较低的价值,也有较高的价值,亦应该有某 种最高的价值,这个最高的价值或内在的目的就是人类理性“终极关怀”的 对象。因此,价值对人来说有外在的价值和内在的价值的区别。毫无疑问 人类这种存在与一切有生命的存在一样首先必须满足吃、穿、住等最基本的 生活需要,而且他的确像动物一样能够适应和利用周围的自然条件来维持 一讲|智慧的痛苦
l西方哲学十五讲 自己的生存,当然在这方面他做得比动物要好得多。但是对人来说仅仅满 足了这些生存需要是不够的,它们只是生存的基本条件而不是生存的目的, 他应该有更高的需要和追求,他需要知道他生存的意义和目的是什么。所 以人而且只有人有“终极关怀”,他能够把自己的一切生存活动指向某种作 为最高价值或内在目的的理想境界。 人的生活实践是某种价值性的生存活动,这不仅体现了人类认识世界 改造世界的主体能动性,而且是人类保护自身存在以抵御虚无主义的防线 或“堤坝”。如前所述,当人类脱离了自然母亲的怀抱从自然之中脱颖而出 之后,他就再也不可能像自然存在物和动物那样完全在自然的推动下按照 自然的本能而活动了,因为人有了理性,他必须由他自己去面对自然的种种 艰难险阻,通过对自然的本质和规律的认识来指导自己的生存活动,在数不 清的生存可能性中去自己选择自己的生存之路,这就使他面对着一个充满 了偶然性、不确定性和危险的世界。于是,生存对人来说至少存在着两大难 题:一是如何通过认识自然改造自然来维持自己自然生命的存在,一是如何 通过某种方式为自己的存在确立根据、价值或目的。我们可以把前者看做 是关于“如何活着”的问题,而把后者看做是关于“为什么活着”的问题。显 然,与“如何活着”相关的是一类价值,与“为什么活着”相关的则是另一类价 值,而且这后一方面对我们来说更为重要因而更有“价值”,或者可以说,它 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价值。对于人类这种有理性的自然存在者而言,他不 仅存在着而且还要追问为什么而存在,即其存在的意义、目的或价值。但是 这些意义、目的或价值并不是自然而然地“写”在自然之中摆在人的面前的, 它们需要人自己去探索、“发现”甚至“创造”。作为自然存在物,有没有价值 对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但是作为有理性的存在,价值却是他必需的甚至是 性命攸关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价值具有怎样的客观内容,它们都 是因为人的存在才存在的。换言之,一个没有人的世界一定是一个没有意 义没有理想、没有价值的世界。但是自有人类以来,这个世界就变成了 个价值的世界,或者也可以说是因为人而成为了一个价值的世界。显然,由 于价值通常被人看做是其存在的理想性的标志,他无论如何无法想象也无 法忍受一个没有价值的世界,所以他总要为自己的存在寻求某种理想的意 义和价值。因此,人类就需要有“价值”这座“堤坝”来维护自己的存在,而价 值就体现着人类理性的存在意义、最高目的和至上的理想境界 在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确立价值的目的是针对虚无主义的。人既不能 忍受一个没有价值的世界,而且始终不满足于他所面对的现实,所以他就建 10
立了一个理想的世界作为现实世界的补充和超越,并且以之作为他生存的 根基和目标。如果我们既不满足于现实——通常我们的确如此,又无法确 证理想的存在—这也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虚无主义就产生了,而且具有 毁灭性的力量。由此可见,只要人存在着就始终面临着虚无主义的危险,所 以他需要有价值和理想,否则他就找不到为什么要生存下去的理由和根据。 当然,由于人类同时具有自然的有限性和理性的开放性,其存在的意义 和价值必须亦只能由他自己去探索和确立,因而他的价值目的毕竞是理想 性的而不可能最终成为现实,而且始终只是他追求和探索的目标而没有现 成的终极答案。所以,人类生存的价值方式既是他不同于一切自然存在而 且高于一切自然存在的优越的生存方式,也是一种十分“危险”的生存方式 以这种方式生存于世无异于一种“冒险”:价值无疑是我们赖以存在的根本 支柱,但是当我们以有限的人生追求无限的理想的时候,受到种种限制的理 性既无法弄明白究竞什么是我们应该追求的最高理想,不可能完全现实地 实现这一理想,也无法完全充分地确证这一理想,甚至无法证明的确客观地 存在着这样的理想。然而我们却别无选择,因为人生的意义、目的和价值对 我们而言性命攸关,我们不可能因为有危险就放弃人生的理想和追求。我 们必须冒险因为只有冒险才可能有希望,或许正是在危险中蕴含着希望。 话说到这里,我们就会发现,伊甸园神话还有另一方面的意义:它意味 着人的自由,意味着人的开放性存在。 伊甸园神话中最令人难以理解的并不是亚当犯了原罪,而是亚当怎么 可能会犯原罪。如果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亚当怎么可能犯罪呢?难道 说上帝眼看着亚当犯罪而不加干涉吗?难道上帝不能预知亚当会犯罪吗? 难道上帝明知亚当犯罪也不去制止他,任由他成为千古的罪人而且还株连 他的所有后人吗?显然,如果上帝明知道亚当要偷吃禁果而不去阻止他,上 帝就不是全善的。如果上帝不知道亚当要偷吃禁果,上帝就不是全知的。 如果上帝不能预知亚当要偷吃禁果而去阻止他,上帝就不是全能的…所 有这些问题,能不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我们或许可以有一种解释:人是上帝所创造的最高级的产物它的“高 级”就体现在自由上,因为创造一个完全被上帝所支配的造物并不能真正显 示上帝的荣耀。所以,不是人凭他自己就可以违背上帝的意志,而是上帝赋 予了人违背他的意志的自由。 这一解释同样也适用于自然的进化。 通常我们总是说,人是万物之灵,人是自然进化的最高阶段。然而,随 一讲|智鷥的痛苦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