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紅糗梦第 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 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 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 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 阁的琐事,以及闲情的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情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 国,却反失落无考。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 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无朝代年纪可 考;第二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 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 呢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竞假借汉唐等 年纪添缀,又有何不可?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反 倒别致新奇,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 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甚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 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者,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 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更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 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 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 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餐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 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 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 歪诗俗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迫踪蹑迹,不敢稍 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 怀不足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等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 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享,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 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事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 命筋力?就比那样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言,腿脚奔忙之苦。再者 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子淑女、子建文 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付了半响想这《石头记》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圆雨村风尘怀秀[红梦]3 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 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的淫邀 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 《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 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日《金陵十二钗》,并题 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姑苏,有城曰间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 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闾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 因地方窄小,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 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 因这甄土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 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 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日炎夏永昼,土隐于书房闲坐,至倦时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 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得 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蛋物,意欲可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 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入人世,趁此机会,就将此囊物 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的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 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 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餒宫神瑛侍者,日以甘諾灌溉,这绛珠草始 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 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 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 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 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 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 少风流冤家,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4【红楼墊鸞一回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段故事,比历来风月 故事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 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 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私情发泄一二:想这一于人人 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 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蠹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 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 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螽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 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 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 闻,弟子则洗耳静听稍能警醒,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是玄机 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 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鑫物’不知为何物或可一见否?”那僧 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ε士隐接了看时.原来 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 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 坊,那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是:“假 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 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见 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的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 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 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蕙头,疯疯癲癜,挥 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 ±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 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 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蓍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惯养娇生笑你 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土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入说道:“你我不必 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同往太虚幻
甄士隐梦幻识通受贾雨村风尘怀阔秀[红楼梦5 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 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问一番,如今悔之晚矣。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 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 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 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 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 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 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 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拂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 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 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 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土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望窗 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 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那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 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膀厚,面阔口方,更兼剑 眉星眼,直鼻方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 又这等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 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穷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 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 心中有意与他,更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 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门出去了 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 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采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 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绝 云:“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愁。闷来时敛额,先上玉人楼。”雨村吟罢,因又 思及平生抱负苦末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玉在柜中求 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 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偶吟前人之旬,何敢狂诞至此。因问:“先生何事 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
6[虹楼梦第一回 之慼,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 辞,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了士隐,过这边书院中 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 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 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 酒意,狂兴不繁,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 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 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 因于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 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 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故未敢唐 突。今既提及,愚虽不才,义科’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 作速入都,春闱一捷,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 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 “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 事也!”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 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 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他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ε因使人 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 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 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 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 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 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 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 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 构疾,日日请医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