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戏剧的七个问题 是自愿还是强迫的(《城邦与人》,p.59)?”等等。 尼采说过,深刻的思想是喜欢带面具的。施特劳斯学派的努力,无 疑为我们重新认识柏拉图对话的意义提供了一个独特视角。正是受到这 样的触动,我们读书小组的几位友人以一种全新的体验读完了一遍《会 饮》,并找来施特劳斯学派几乎所有关于柏拉图对话录的翻译和评注如饥 似渴地读了下去。我豁然开朗——原来所谓《会饮》不是哲学论文而是 戏剧这个说法,并非什么高深的理论,而是在努力准确恢复柏拉图对话 录的本来面目。我们分明发现,面具后边的柏拉图更加真实、具休,也 更容易接近了。当我们透过那些戏剧性的情节进入柏拉图对话时,我们 深切感到,数千年前的希腊圣哲距离现代的我们并不遥远。如果说,亚 里士多德以《诗学》、《伦理学》、《政治学》等进行理性表达并完成他的 公民教育计划,而荷马和修昔底德分别以史诗与历史叙事陈述各自的政 治与哲学主张的话,那么,柏拉图的对话或戏剧则呈现了对人的思想、 行动乃至灵魂另一种深挚的关切和多侧面拷问。 二、剧名·场景·叙述方式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小枫先生这个新译本的名称是《会饮》,而非 习惯上的《会饮篇》。这一字之易虽然似乎细微,却也正是恢复柏拉图对 话录戏剧特征一系列努力的有机组成部分。事实上,在此之前,杨绛先 生翻译的《斐多》(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就已经去掉了多少具有 哲学论文色彩、使人想起《劝学篇》《五行篇》之类“论说文”的那个“篇” 字 仔细说来,《会饮》作为戏剧剧名,其实也不妨视为“实事”之一种。 从整个35篇柏拉图对话录来看,《会饮》这个名称就更可圈可点,它的 独特性尤其不容忽视。 熟悉柏拉图对话的人都知道,柏拉图对话录的篇名主要采用参加对 话者的人名,计有25篇之多(比如《泰阿泰德》、《斐德若》、《高尔吉亚》、 5
部戏刷的七个问题 《普罗泰戈拉》等等);其次则以讨论的主题来命名,共有7篇(如《理 想国》或《国家》、《礼法》、《智者派》、《政治家》、《申辩》等)。此外还 有3篇,其中一篇的题目指明了对话的参加者(即《竞争者》),一篇则 以其在整个对话录中的位置而得名(即《礼法续篇( Epinomis)》或译《伊 庇诺米》),而最特殊的则是我们要讨论的《会饮》。 《会饮》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惟一的一篇以场合( occasion)来命 名的对话。当然,这并不是说其他对话中没有设定具体的场合。比如, 《理想国》就是在玻勒玛霍斯家进行的(正是在那里,苏格拉底被迫参 加关于正义问题的讨论);《斐德若》是在雅典城外进行的(整个柏拉图 对话只有这一次发生在城邦之外),而《普罗泰戈拉》则与《会饮》有差 不多的氛围,甚至参加的人也有重合之处。但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忽 视《会饮》场景设定中那些微妙的细节。 首先,尽管篇名是《会饮》,但是,整个对话却都是在清醒中进行 的。所有的人,甚至借酒冲进来的阿尔喀比亚德(2)都是冷静的, 并日一致同意喝酒并不是本次雅集的主题“这次会饮不往醉里喝,喝多 少随意(176)”)。而这样做也不是没有原囚的,因为前一天晚上,大 多数人为庆祝阿伽通获得悲剧奖,在三万人聚会后已绎喝得烂醉。但无 论如何,会饮而不喝酒,还是不免有些蹊跷。而为了削弱饮酒的氛围, 我们看到,东道主阿伽通甚至取消了惯常所可能有的音乐表演,比如歌 女助兴等等(176e)。这是在有意加强这则对话的非同寻常之处吗? 其次,虽然这次宴饮与二万人大会相比,不过是个小范围的私人聚 会,到会的也都是一些熟人,但是,它却并不是一次平常的“兰亭集”。 因为,对话一开始柏拉图就交代得很清楚,几乎整个雅典都对这个晚上 的谈话非常感兴趣一若干年后(公元前404年?),人们的兴趣甚至依 然不减,打听者更是有增无已(172a-173d)。相比而言,说他完全冲淡 了人们对那三万人大会的印象,似乎也不为过。而更重要的是,这个私 人聚会的末尾,来了一位政治家。他就是伯里克利的侄子:阿尔喀比亚
一部戏剧的七个问题 请注意,这位政治家是不请自来,“突然”闯入的(212c-4)。他的 到来绝非偶然。如果《会饮》中的故事大约发生在公元前416年前后(?), 即雅典最辉煌时期的话,那么,这也正好是阿尔喀比亚德领导的西西里 远征( Sicilian Expectation)即将开始的时间。远征失败了,这与雅典人 对阿尔喀比亚德的不信任有关。而雅典之所以不信任阿尔喀比亚德,则 是据说是认为他在一夜之间毁坏了雅典城内所有的 Hermae神像。人们 传言,这一切都是受了苏格拉底的教唆。情况究竟如何昵?《会饮》似 乎是另一则《苏格拉底的申辩》,柏拉图用隐晦的方式试图再次为他的老 师洗雪不白之冤(特别参看217b以下)。 这就使我们自然联想到《会饮》的第三个重要设定:即这部戏剧意 味深长的时间安排。对此,伯纳德特以为,要与《斐多》联系起来看。 他说:“《斐多》讲述了苏格拉底一息尚存的最后几个小时,从清晨到 黄昏,临终时间仍惦记着该向医药神阿斯克勒普〈 Asclepius〉祭献 只公鸡:《会饮》则描绘了一场从晚上延续到天亮公鸡叫的宴会,苏 格拉底待两位诗人—阿伽通和阿里斯托芬入睡后,才去忙自己的事 情;两部对话正好占了一整天的时间。在监狱中,苏格拉底把哲学看 成践行生死之举( the practice of dying and being dead);在阿伽通家里, 苏格拉底却把哲学等同于爱欲<eros〉。要是这两个解释都像它们置 身其中的短暂场景那样,各向一端倾斜,就可以从这两篇对话理解整 全的哲学。践行生死之举既是分离肉体和灵魂,从对话的意义上说, 就是分离论点与前提:爱欲理应把肉体和灵魂融合起来,从对话的意 义上说,就是使论点与前提相融合。”那么,柏拉图真的是在暗示我 们:对于整全的理解,正像对黑夜和白天、死亡与爱欲的理解一样是 不可真正分离的吗?许多“实事”已经使我们有理由知道,柏拉图几 乎从来没有轻率选择任何表面与细节;那么,我们至少应该相信,《会 饮》的时间设定也不仅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巧合。 事实上,我们不得不在惊异之后承认,柏拉图为他的戏剧做了大大 超出我们想象的构思和谋划。而与上述时间安排联系最紧密的,则是叙
一部戏剧的七个问题 述方式。 如上所说,《会饮》记录的其实是一个经过了至少10多年口头流传 的故事。叙述方式大致如下:阿波洛多罗斯先对格劳孔、后对另一个朋 友讲述有关苏格拉底参加阿伽通举办的庆宴的事情,但作为讲述人他当 时并不在场,而是从阿里斯托得莫斯那里听来的(172a-174a2)。不过, 阿里斯托得莫斯虽然在场,会饮当晚却好像几乎一言未发。 柏拉图如此安排,显然并不只是要表现人们对“会饮之夜”超乎寻 常的关心。至多,那也只是问题的一个侧面。联系前面施特劳斯对柏拉 图戏剧的解释,我们甚至会认为,《会饮》在表达上比其他任何对话都更 加隐晦、更加间接。这简直可以说是一个神妙的、环环相接的链条:柏 拉图本来就是在“借口”说话,而偏偏这个被借口说话的人又不是说了 自己的所见所闻,而是在代人转述。而转述的又是什么呢?其中又隔了 层,不是转述转述者的话,而是转述转述者转述的别人的话(注意: 这种转述应不同的人的要求还重复了两遍)。真是峰回路转,蜿蜒曲折。 不过却还没有完。在这样曲折的叙述中,还有至少另外两个更加间 接的叙述。一个是苏格拉底转述第俄提玛的话,另一个是阿尔喀比亚德 转述苏格拉底的话。特别是苏格拉底的转述,更加令人回味。 由于对第俄提玛的转述,至少提示我们注意三个问题。其一,由于 她是一个女人,是整个《会饮》中惟一“缺席地在场”的女性(也是柏 拉图整个对话中极少出现的女人〕,所以,她的出现,也许可以使我们联 想到,所有前面发言者(斐德若、泡赛尼阿斯、厄里克希马库斯、阿里 斯托芬、阿伽通)的发言都是“单声道”的,而不是辩证的( dialectic) 的。甚至可以说,尽管他们说了很多男男女女的事情,却实际上还是“单 性的言说”( monosexual speech-原谅我生造一个词);其二,如果仅 仅看到第俄提玛是个女人还不够。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是通过苏格拉底 之口来说话的。也就是说,她和苏格拉底之间具有复杂的交互关系:a, 表面看来,第俄提玛的话要通过苏格拉底之口得以呈现(这可能会给女 权主义一个借口,认为女人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但认真读过《会饮》
部戏剧的七个问题 1285064 的人都知道,这显然是一种谣言:苏格拉底在这里看起来只是一个代言 人);b,不过,也正是这个代言人身份,使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具有了双 重面具:一方面,他是一个在场者,另一方面他却也是一个在场的“缺 席者”;不仅如此,苏格拉底由于代替第俄提玛说话,还使他的发言也具 有了双重性:既是阴性的、又是阳性的。用中国话来说,是以至柔克至 刚——也就是说苏格拉底这里发出的是“立体声”,在一个女里女气的男 人( womanly man)(阿伽通)后面我们听到了一个男子气的女性 ( masculine woman)的声音所说的“双性的言说( bisexual speech)”。 其三,这种双重性使我们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曼提尼亚的第俄提玛 ( Diotima of mantineia)(20ld),不仅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也不仅现在 通过一个男性来说话,而且她还是一个预言者,一个精灵( daemon) 202e):也就是说,她是可以在神人之间传话的人(202e203a)。但是, 与整个对话中的所有传话人不同,她说出的并不简单就是人的事情,也 不简单就是神的事情,而是一种混合物( mixture),综合了男人和女人的 问题,更加综合了人和神的问题。这因而是一种“超性的言说 ( super- sexual speech)”。 三、人物与位置关系 就是在这样的场景、时间和叙述框架下,苏格拉底屡次出场。一方 面,他是一个被许多人传说的对象;另一方面,据阿波罗多洛斯说,他 又似乎是这些“传说”的证人,至少部分地证实了阿里斯托得莫斯的复 述(173b-4) 不过,与平常日子里那个不衫不履、“从来不穿鞋”(《斐德若》, 229a3-4),而又“昂首阔步,斜目四顾”(21b-3)的苏格拉底不一样, 这一次参加会饮,他不仅沐浴更衣,甚至特地换了一双别致的鞋。这到 底是在有意“伪装”自己,还是如他自己所声称的那样“去个美男子 那里,就得打扮得美点”(174a6)呢?或者还有其他的象征意味?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