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对琴说。 琴也抬起头望觉慧,嘲笑地回答觉民道:“你难道不晓得 他是一位英雄?” “说不定就是‘黑狗',‘黑狗’也是英雄!”觉民带笑地说。 琴也笑了。 觉慧被他们笑得有点发恼了,动气地答了一句:“无论如 何,‘黑狗'总比李医生好,李医生不过是一位绅士。” “这是什么意思?”觉民半惊讶半玩笑地问,“你将来不也 是绅土吗?” “是的!是的!”觉慧愤恨地答道。“我们的祖父是绅士,我 们的父亲是绅士,所以我们也应该是绅士吗?”他闭了口,似乎 等着哥哥的回答。 觉民起初不过是跟弟弟开玩笑,这时看见觉慧真正动了 气,想找话安慰他,但是一时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琴在旁 边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够了,这种生活我过得够了,”觉慧又接下去说。他愈往 下说,愈激动,脸都挣红了:“大哥为什么要常常长吁短叹?不 是因为过不了这种绅士的生活,受不了这种绅士家庭中间的 闲气吗?这是你们都晓得的…我们这个大家庭,还不曾到 五世同堂,不过四代人,就弄成了这个样子。明明是一家人, 然而没有一天不在明争暗斗。其实不过是争点家产!…”他 说到这里气得更厉害,好象有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咽喉,他觉 得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却说不出来。事实上使他动气的,并不 是他的哥哥。还有一个另外的原因。这就是那张带着顺受表 18
情的少女的面庞。他觉得他同她本来是可以接近的。可是不 幸在他们中间立了一堵无形的高墙,就是这个绅士的家庭,它 使他不能够得到他所要的东西,所以他更恨它。 觉民望着弟弟的发红的脸和两只光芒四射的眼睛。他走 过去握着弟弟的手,又拍拍弟弟的肩膀,感动地说:“我不该跟 你开玩笑。你是对的。你的痛苦也就是我的痛苦。…我们 弟兄两个永远在一起。…”他还不知道觉慧的脑子里另有一 张少女的面庞。 党慧听见哥哥的这些话,他的怒气马上消失了,他只是默 默地点着头。 琴也站起来,激动地说,“三表弟,我也不该笑你,我也要 同你们永远在一起。我更应该奋斗,我的处境比你们的更困 难。” 他们两个都掉头去看她,她那双美丽的大眼里射出来 一股忧郁的光。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里荡漾。她平日的 活泼的姿态看不见了,沉思的、阴郁的脸部表情表示出她的内 心的激斗。他们第一次看见她的这种表情,马上就明白了是 什么东西在苦恼她,她说得不错,她的处境比他们的更困难。 她的忧愁时的面容因为不常见,所以比平日欢乐时的姿态更 动人。这时他们有了一种愿望,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只为着 使这个少女的希望早日实现。但这愿望是空泛的,他们并没 有什么具体的办法,他们只觉得这是他们的义务。 他们把自己的苦恼完全忘掉了,他们所想的只是琴的事。 后来觉民开口了:“琴妹,不要紧。我们会替你设法。你 19
只管放心。我平日相信‘有志者,事竞成'的话。你该记得我 们从前要进学堂,爷爷起初不是极端反对吗?后来到底是我 们胜利了。” 琴向后退了两三步,一只手撑在写字怡上面,一只手摸着 额角,身子就靠着写字柏。她好象从梦中醒过来似的呆呆地 望着他们。 “琴姐,二哥的话不错,你只管放心好了,”觉慧也恳切地 对琴说,“你只管好好地预备功课。多多补习英文。只要考进 了‘外专’,别的问题,总有法解决。” 琴轻轻地挑了挑发鬓,微微一笑,但是还带了点焦虑地 说:“我希望能够如此。妈是不成问题的。她一定会答应我。 只怕婆会反对。还有亲戚们也会说闲话。就是你们家里,除 了你们两个,别的人也会反对的。” “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你读书是你自己的事,况且你又 不是我们家里的人!”觉慧半惊讶半愤怒地说。 “你们不知道为了我进一女师,妈受到了不少的闲气。亲 戚们都说,这样大的姑娘天天在街上走,给人家看见象什么样 子,简直失了大家的闺范。五舅母去年就当面笑过我一次。 我一点也不觉得什么。然而妈却苦了。妈的思想完全是旧式 的,虽然比另外一般人高明一点,但也高明不了多少。妈爱 我,所以肯把责任担在自己的肩上,不顾一般亲戚的闲言闲 语。这并不是因为她相信进学堂是对的。…进学堂已经够 了,还要进男学堂,同男学生一起上课!你们想,我们的亲戚 中间有哪个敢说这件事是对的?”琴愈说下去愈激动,伸直身 20
子,两眼发出光芒,射在觉民的脸上,似乎要从他那里找到一 个回答。 “大哥是不会反对的,”觉民无心地说出了这句话。 “加上他一个人又有什么用处?大舅母就会反对。而且 四舅母、五舅母又有说闲话的资料了,”琴接着说。 “管她们说什么!”觉慧接口道,“她们一天吃饱饭,闲得没 有事做,当然只有说东家长西家短。即使你没有做什么事,她 们也会给你捏造一点出来。总之,我们没法堵住她们的嘴,横 竖该给她们取笑,让她们去说好了,只当不听见一样。” “三弟的话很有道理,琴妹,就这样决定罢,”党民鼓励地 说。 “我现在决定了,”琴的眼晴忽然亮起来,她又恢复了活 泼、刚毅的样子,然后又坚决地说:“我知道任何改革的成功, 都需要不少的牺牲作代价。现在就让我作一样牺牲品罢。” “你有这样的决心,事情一定会成功,”觉民安慰她道。 琴微微地笑了一下,依旧用坚决的调子说,“成功不成功, 没有什么大关系。总之,我要试一下。”觉民弟兄两人都带着 赞叹的眼光望着她。 隔壁房里的钟声传过来,是九下。 琴理了理发鬓,说:“我该走了,四圈牌也该打完了。“她便 向外面走去,又回头带笑地招呼他们:“有空到我们家里来玩, 我一天在家空得很。” “好,”弟兄两个人齐声应道。他们把她送出门,看着她的 背影进了上房,然后回转来。 21
“琴真是一个勇敢的女子,”觉民想起了琴,不觉冲口吐出 这样的赞语。他还沉溺在幻想中。过后他又忽然说:“象琴那 样活泼的女子,也有她的痛苦,真想不到。” “每个人都有自已的痛苦,我也有的,”觉慧说到后半句忽 然住了口,好象说了什么不愿意说的话。 “你也有痛苦?你有什么痛苦?”觉民惊讶地问。 觉慧红着脸,连忙分辩道:“没有什么,我说着玩的!” 觉民不再说什么,只是疑惑地望着他的脸。 “姑太太的轿子!”外面有人在叫,这是鸣凤的清脆的声 音。 “提姑太太的轿子!”中年仆人袁成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 过了儿分钟,中门打开了,两个轿夫拾了一乘空轿子进来,在 堂屋门前台阶上放下了。 街中响着锣声,沉重而悲怆,二更锣敲了。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