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全集 生伸手捻开了电灯,摩兴德拉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向他们这边飞跑过来,叫道:“你们看, 这是怎么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么一回事?我们正要问你呢!”摩兴德拉 急得要动武道:“怎么要问我?你一你不要血口喷人!”旁边有一个人劝住了他道:“又没 有说你什么。”摩兴德拉把手插在头发里一阵搔,恨恨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说话没有 分寸不要紧,我的毕业文凭也许要生问题!我念书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进来了,进来 了就哭!”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内中有一个提议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们去 把他找来。”愫细听了,脸也青了,把牙一咬,顿脚道:“谁敢去找他?”没有人回答。她又 提高了喉咙尖叫道:“谁敢去找他?”大家沉默了一会,有一个学生说道:“安白登太太,您 要原谅我们不知道里面的细情,不晓得应该怎么样处置…”愫细把脸埋在帐子里,鸣鸣咽 咽哭了起来道:“我求你们不要问我…我求你们!但是,你们得答应我别去找他。我不愿 意见他:我受不了。他是个畜生!”众人都怔住了,半响不敢出声。他们都是年青的人,眼 看着这么一个美丽而悲哀的女孩子,一个个心酸起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只椅 子来,劝道:“您先坐下来歇歇!”愫细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兴德拉的帐子上, 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软,椅子坐不稳,竞溜到地上去,双膝跪在地上。众学生商议道:“这 时候几点钟了?…横竖天也快要亮了,我们可以去把校长请来,或是请教务主任。”摩兴 德拉只求卸责,忙道:“我们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们见怪。”愫细伸出一只萎顿的 手来,摆了一摆,止住了他们:良久,她才挣出了一句话道:“我要回家!”摩兴德拉追问道: “您家里电话号码是几号?要打电话叫人来接么?”愫细摇头拭泪道:“方才我就打算 回去的,我预备下山去打电话,或是叫一辆车子。后来,我又想:不,我不能够…我母亲… 为了我…累了这些天…这时好容易忙定了,我还不让她休息一晚?…我可怜的母 亲,我将怎样告诉她呢?“有一个学生嘴快,接上去问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细锐叫 道: “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个架着玳瑁框眼镜的文科学生冷冷地叹了一口气道:“越是道 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检点。 我早觉得安白登这个人太规矩了,恐怕要发生变态心理。“有几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子们, 七嘴八舌地查问,被几个大的撵出去了,说他们不够资格与闻这种事。一个足球健将叉着腰, 义愤填胸地道:”安白登太太,我们陪您见校长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脚!“大家哄然道:” 这种人,也配做我们的教授,也配做我们的舍监!“一齐怂恿着愫细,立时就要去找校长。 还是那文科学生心细,说道:”半夜三更的,把老头子喊醒了,他纵然碍在女太太面上,不 好意思发脾气,决不会怎样的热心帮忙。我看还是再待几个钟头,安白登太太可以在这屋里 休息一下,摩兴德拉到我那屋子里去睡好了。“那体育健将皱着眉毛,向他耳语道:”让她一 个人在这里,不大妥当:看她那样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们不能给她一个机会寻短见。“ 那文科学生便向愫细道:“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留四五个人在这屋里照顾您,也给 您壮壮胆。”愫细低声道:“谢谢你们,请不要为了我费事。”学生们又商议了一会,把愫细 安置在一张藤椅子上,他们公推了四个人,连摩兴德拉在内,胡乱靠在床上,睡了几个钟头。 愫细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条毛巾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人一动也不动,眼晴却 始终静静地睁着。摩兴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过山麓的黑影子,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的湖的 冰蓝色,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见了, 整个的天全冻住了:还是淡淡的蓝色,可是已经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温度很低,摩兴德拉借 了一件白外套给愫细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细觉得这样去见校长,太不成模样,表示她愿意 回到安白登宅里去取一件衣服来换上。就有人自告奋勇到那儿去探风声。他走过安白登的汽 车间,看见两扇门大开着,汽车不见了,显然是安白登己离开了家。那学生绕到大门前去揿 铃,说有要紧事找安白登先生:仆欧回说主人还没有起来,那学生坚执着说有急事:仆欧先 是不肯去搅扰安白登,讨个没趣,被他磨得没法,只得进去了。过了一会,满面惊讶地出来 第16页共313页
张爱玲全集 第 16 页 共 313 页 生伸手捻开了电灯,摩兴德拉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向他们这边飞跑过来,叫道:“你们看, 这是怎么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么一回事?我们正要问你呢!”摩兴德拉 急得要动武道:“怎么要问我?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旁边有一个人劝住了他道:“又没 有说你什么。”摩兴德拉把手插在头发里一阵搔,恨恨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说话没有 分寸不要紧,我的毕业文凭也许要生问题!我念书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进来了,进来 了就哭!”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内中有一个提议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们去 把他找来。”愫细听了,脸也青了,把牙一咬,顿脚道:“谁敢去找他?”没有人回答。她又 提高了喉咙尖叫道:“谁敢去找他?”大家沉默了一会,有一个学生说道:“安白登太太,您 要原谅我们不知道里面的细情,不晓得应该怎么样处置……”愫细把脸埋在帐子里,呜呜咽 咽哭了起来道:“我求你们不要问我……我求你们!但是,你们得答应我别去找他。我不愿 意见他;我受不了。他是个畜生!”众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声。他们都是年青的人,眼 看着这么一个美丽而悲哀的女孩子,一个个心酸起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只椅 子来,劝道:“您先坐下来歇歇!”愫细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兴德拉的帐子上, 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软,椅子坐不稳,竟溜到地上去,双膝跪在地上。众学生商议道:“这 时候几点钟了?……横竖天也快要亮了,我们可以去把校长请来,或是请教务主任。”摩兴 德拉只求卸责,忙道:“我们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们见怪。”愫细伸出一只萎顿的 手来,摆了一摆,止住了他们;良久,她才挣出了一句话道:“我要回家!”摩兴德拉追问道 : “您家里电话号码是几号?要打电话叫人来接么?”愫细摇头拭泪道:“方才我就打算 回去的,我预备下山去打电话,或是叫一辆车子。后来,我又想:不,我不能够……我母亲…… 为了我……累了这些天……这时好容易忙定了,我还不让她休息一晚?……我可怜的母 亲,我将怎样告诉她呢?“有一个学生嘴快,接上去问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细锐叫 道: “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个架着玳瑁框眼镜的文科学生冷冷地叹了一口气道:“越是道 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检点。 我早觉得安白登这个人太规矩了,恐怕要发生变态心理。“有几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子们, 七嘴八舌地查问,被几个大的撵出去了,说他们不够资格与闻这种事。一个足球健将叉着腰 , 义愤填胸地道:”安白登太太,我们陪您见校长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脚!“大家哄然道:” 这种人,也配做我们的教授,也配做我们的舍监!“一齐怂恿着愫细,立时就要去找校长。 还是那文科学生心细,说道:”半夜三更的,把老头子喊醒了,他纵然碍在女太太面上,不 好意思发脾气,决不会怎样的热心帮忙。我看还是再待几个钟头,安白登太太可以在这屋里 休息一下,摩兴德拉到我那屋子里去睡好了。“那体育健将皱着眉毛,向他耳语道:”让她一 个人在这里,不大妥当;看她那样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们不能给她一个机会寻短见。“ 那文科学生便向愫细道:“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留四五个人在这屋里照顾您,也给 您壮壮胆。”愫细低声道:“谢谢你们,请不要为了我费事。”学生们又商议了一会,把愫细 安置在一张藤椅子上,他们公推了四个人,连摩兴德拉在内,胡乱靠在床上,睡了几个钟头 。 愫细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条毛巾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却 始终静静地睁着。摩兴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过山麓的黑影子,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的湖的 冰蓝色,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见了 , 整个的天全冻住了;还是淡淡的蓝色,可是已经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温度很低,摩兴德拉借 了一件白外套给愫细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细觉得这样去见校长,太不成模样,表示她愿意 回到安白登宅里去取一件衣服来换上。就有人自告奋勇到那儿去探风声。他走过安白登的汽 车间,看见两扇门大开着,汽车不见了,显然是安白登已离开了家。那学生绕到大门前去揿 铃,说有要紧事找安白登先生;仆欧回说主人还没有起来,那学生坚执着说有急事;仆欧先 是不肯去搅扰安白登,讨个没趣,被他磨得没法,只得进去了。过了一会,满面惊讶地出来
张爱玲全集 了,反问那学生究竞有什么事要见安白登先生。那学生看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确是不在家, 便随意扯了个谎,搪塞了过去,一溜烟奔回宿舍来报信。这里全体学生便护送着愫细,浩浩 荡荡向安宅走来:仆欧见了愫细,好生奇怪,却又摸不着头脑,愫细也不睬他,自去换上了 一件黑纱便服,又用一条黑色“累丝”网巾,束上她的黄头发。学生们陪着她爬山越岭,抄 近路来到校长宅里。 愫细回过身来向他们做了一个手势,仿佛预备要求他们等在外面,让她独自进去。学生 们到了那里,本来就有点胆寒,不等她开口,早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这一等就等了几个时 辰。愫细再出来的时候,太阳黄黄地照在门前的藤萝架上,架上爬着许多浓蓝色的牵牛花, 紫色的也有。学生们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她,急于要听她叙说校长的反应。愫细微微张着嘴, 把一只手指缓缓摸着嘴角,沉默了一会。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很平淡,她说:“巴克先生 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劝我回到罗杰那儿去。”她采了一朵深蓝色的牵牛花,向花心 吹了一口气。她记起昨天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在汽车里,他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她向他 的眼晴里吹了一口气,使他闭上了眼。罗杰安白登的眼晴是蓝的一虽然很少人注意到这件 事实,其实并不很蓝,但是愫细每逢感情冲动时,往往能够幻想它们是这朵牵牛花的颜色。 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里,两只手拍了一下,把花压扁了。 有一个学生咳了一声道:“安白登平时对巴克拍马屁,显然是拍到家了!”又有一个说道: “巴克怕闹出去于学校的名誉不好听。”愫细掷去了那朵扁的牵牛花。学校的名誉!那么个 破学堂!毁了它又怎样?罗杰一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给毁了。她问道:“你们的教务主任 是毛立士?”学生们答道: “是的。”愫细道:“我记得他是个和善的老头子,顶爱跟女孩子们说笑话。…走,我 们去见他去。”学生们道:“现在不很早了,毛立士大约己经到学校里去了,我们可以直接到 他的办公室里去。” 这一次,学生们毫无顾忌地拥在两扇半截的活络的百叶门外面,与闻他们的谈话,连教 务主任的书记在内。听到后来,校役,花匠,医科工科文科的办公人员,全来凑热闹。愫细 和毛立士都把喉咙放得低低的,因此只听见毛立士一句句地问,愫细一句半句地答,回答的 内容却听不清楚。问到后来,愫细不回答了,只是哽咽着。 毛立士打了个电话给蜜秋儿太太,叫她立刻来接愫细。不多一刻,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 两个慌慌张张,衣冠不整地坐了出差汽车赶来了。毛立士把一只手臂兜住愫细的肩膀,把她 珍重地送了出来,扶上了车。学生们见了毛立士,连忙三三五五散了开去。自去谈论这回事。 他们目前注意的焦点,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说他一定是没脸见人,躲了起来:有的说他 是到湾仔去找能够使他满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说他隐伏在下意识内的神经病发作了:因为神 经病患者的初期病症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罗杰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却没有想象到有这么许多人关心他。头一天晚上,他悄 悄地回到他的卧室里,坐在床上看墙上挂着的愫细的照片。照片在暗影里,看不清。他伸手 把那盏旧式的活动挂灯拉得低低的,把光对准了照片的镜架,灯是旧的,可是那嵌白暗龙仿 古的瓷灯罩子,是愫细新近给他挑选的。强烈的光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细的脸像浮在水面上 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发现他自己像一个孩子似地跪在矮橱上,怎样会爬上去的,他一点也 不记得。双手捧着照相框子,吻着愫细的脸。隔在他们中间的只有冰凉的玻璃。 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烫的嘴唇隔开了他们。愫细和他是相爱的,但是他的过度的热 情把他们隔绝了。那么,是他不对?不,不,还有一层…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时候,像轰 雷掣电一般,他悟到了这一点:原来靡丽笙的丈夫是一个顶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 普通的人!他仰面睡着,把两只手垫在头颈底下,那盏电灯离他不到一尺远,七十五支光, 正照在他的脸上,他觉也不觉得。 天亮了,灯光渐渐地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来。他得离开这里,快快的。他不愿意 第17页共313页
张爱玲全集 第 17 页 共 313 页 了,反问那学生究竟有什么事要见安白登先生。那学生看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确是不在家 , 便随意扯了个谎,搪塞了过去,一溜烟奔回宿舍来报信。这里全体学生便护送着愫细,浩浩 荡荡向安宅走来;仆欧见了愫细,好生奇怪,却又摸不着头脑,愫细也不睬他,自去换上了 一件黑纱便服,又用一条黑色“累丝”网巾,束上她的黄头发。学生们陪着她爬山越岭,抄 近路来到校长宅里。 愫细回过身来向他们做了一个手势,仿佛预备要求他们等在外面,让她独自进去。学生 们到了那里,本来就有点胆寒,不等她开口,早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这一等就等了几个时 辰。愫细再出来的时候,太阳黄黄地照在门前的藤萝架上,架上爬着许多浓蓝色的牵牛花, 紫色的也有。学生们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她,急于要听她叙说校长的反应。愫细微微张着嘴 , 把一只手指缓缓摸着嘴角,沉默了一会。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很平淡,她说:“巴克先生 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劝我回到罗杰那儿去。”她采了一朵深蓝色的牵牛花,向花心 吹了一口气。她记起昨天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在汽车里,他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她向他 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使他闭上了眼。罗杰安白登的眼睛是蓝的——虽然很少人注意到这件 事实,其实并不很蓝,但是愫细每逢感情冲动时,往往能够幻想它们是这朵牵牛花的颜色。 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里,两只手拍了一下,把花压扁了。 有一个学生咳了一声道:“安白登平时对巴克拍马屁,显然是拍到家了!”又有一个说道 : “巴克怕闹出去于学校的名誉不好听。”愫细掷去了那朵扁的牵牛花。学校的名誉!那么个 破学堂!毁了它又怎样?罗杰——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给毁了。她问道:“你们的教务主任 是毛立士?”学生们答道: “是 的 。”愫 细 道:“我记得他是个和善的老头子,顶爱跟女孩子们说笑话。……走,我 们去见他去。”学生们道:“现在不很早了,毛立士大约已经到学校里去了,我们可以直接到 他的办公室里去。” 这一次,学生们毫无顾忌地拥在两扇半截的活络的百叶门外面,与闻他们的谈话,连教 务主任的书记在内。听到后来,校役,花匠,医科工科文科的办公人员,全来凑热闹。愫细 和毛立士都把喉咙放得低低的,因此只听见毛立士一句句地问,愫细一句半句地答,回答的 内容却听不清楚。问到后来,愫细不回答了,只是哽咽着。 毛立士打了个电话给蜜秋儿太太,叫她立刻来接愫细。不多一刻,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 两个慌慌张张,衣冠不整地坐了出差汽车赶来了。毛立士把一只手臂兜住愫细的肩膀,把她 珍重地送了出来,扶上了车。学生们见了毛立士,连忙三三五五散了开去。自去谈论这回事 。 他们目前注意的焦点,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说他一定是没脸见人,躲了起来;有的说他 是到湾仔去找能够使他满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说他隐伏在下意识内的神经病发作了;因为神 经病患者的初期病症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罗杰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却没有想象到有这么许多人关心他。头一天晚上,他悄 悄地回到他的卧室里,坐在床上看墙上挂着的愫细的照片。照片在暗影里,看不清。他伸手 把那盏旧式的活动挂灯拉得低低的,把光对准了照片的镜架,灯是旧的,可是那嵌白暗龙仿 古的瓷灯罩子,是愫细新近给他挑选的。强烈的光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细的脸像浮在水面上 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发现他自己像一个孩子似地跪在矮橱上,怎样会爬上去的,他一点也 不记得。双手捧着照相框子,吻着愫细的脸。隔在他们中间的只有冰凉的玻璃。 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烫的嘴唇隔开了他们。愫细和他是相爱的,但是他的过度的热 情把他们隔绝了。那么,是他不对?不,不,还有一层……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时候,像轰 雷掣电一般,他悟到了这一点:原来靡丽笙的丈夫是一个顶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 普通的人!他仰面睡着,把两只手垫在头颈底下,那盏电灯离他不到一尺远,七十五支光, 正照在他的脸上,他觉也不觉得。 天亮了,灯光渐渐地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来。他得离开这里,快快的。他不愿意
张爱玲全集 看见仆欧们:当然他用不着解释给他们听为什么他的新太太失踪了,但是…他不愿意看见 他们。他匆匆地跑到汽车间里,在黎明中把车子开了出来。愫细…黑夜里在山上乱跑,不 会出了什么事吧?至少他应当打电话到蜜秋儿宅里去问她回了家没有?如果没有,他应当四 面八方到亲友处去探访消息,报告巡捕房,报告水上侦缉队,报告轮船公司…他迎着风笑 了。应当!在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她应当使他这么痛苦么? 一个觉得比死还要难受的人,对于随便谁都不负任何的责任。他一口气把车子开了十多 里路,来到海岸上,他和几个独身的朋友们共同组织的小俱乐部里。今天不是周末,朋友们 都工作着,因此那简单的绿漆小木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坐在海滩上,在太阳,沙,与海水的蒸热之中,过了一个上午,又是一个下午。整个 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些 酸痛。 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己经恢复了控制力的时候,他重新驾了车回来,仆欧们见了他,并不 敢问起什么。他打电话给蜜秋儿太太。蜜秋儿太太道:“哪!你是罗杰…”罗杰道: “愫细在您那儿么?”蜜秋儿太太顿了一顿道:“在这儿。”罗杰道:“我马上就来!”蜜 秋儿太太又顿了一顿道:“好,你来!” 罗杰把听筒拿在手里且不挂。听见那边也是静静地把听筒拿在手里,仿佛是发了一回子 怔,方才橐的一声挂断了。 罗杰坐车往高街去,一路想着,他对于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态, 愫细生长在特殊的环境下,也许比别人更为糊涂一些:他们的同居生活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希 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忆的背景,但是他们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 去,在那辽远的美丽的地方,他可以试着给她一些爱的教育。爱的教育!那一类的肉麻的名 词永远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刹那,他几乎愿望他所娶的是一个较近人情的富有经验的坏女 人,一个不需要“爱的教育”的女人。 他到了高街,蜜秋儿太太自己来开了门,笑道:“这个时候才来,罗杰!把我们急坏了。 你们两个人都是小孩子脾气,闹的简直不象话!”罗杰问道:“愫细在哪儿?”蜜秋儿太太道: “在后楼的阳台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楼。罗杰觉得她虽然勉强做出轻快的开玩笑的态 度,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些怕他,又仿佛有点儿不乐意,怪他不道 歉。 罗杰把嘴唇抿紧了:凭什么他要道款?他做错了什么事?到了楼梯口,蜜秋儿太太站住 了脚,把一只手按住罗杰的手臂,迟疑地道:“罗杰…”罗杰道:“我知道!”他单独地向 后楼走去。蜜秋儿太太手扶着楼梯笑道:“愿你运气好!”罗杰才走了几步路,猛然停住了。 昨天中午,在行婚礼之前,像诅咒似的,她也曾经为他们祝福…他皱着眉,把眼晴很快地 闭了一下,又睁开了。他没有回过头来,草草地说了一声: “谢谢你!”就进了房。 那是凯丝玲的卧室,暗沉沉地没点灯,空气里飘着爽身粉的气味。玻璃门开着,愫细大 约是刚洗过澡,披着白绸的晨衣,背对着他坐在小阳台的铁栏杆上。阳台底下的街道,地势 倾斜,拖泥带草猛跌下十来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无所有,只看见黄昏的海,九龙对岸, 一串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闪地霎着眼晴。罗杰站在玻璃门口,低低地叫了一声“愫细!” 愫细一动也不动,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绸衫被风卷着豁喇喇拍着栏杆,罗杰也管不住他的声 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走到愫细背后,想把手搁在她肩膀上,可是两手在空中虚虚地比画了一下,又垂了下 来。他说:“愫细,请你原宥我!” 他违反了他的本心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细扭过身来,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边,哭道: 第18页共313页
张爱玲全集 第 18 页 共 313 页 看见仆欧们;当然他用不着解释给他们听为什么他的新太太失踪了,但是……他不愿意看见 他们。他匆匆地跑到汽车间里,在黎明中把车子开了出来。愫细……黑夜里在山上乱跑,不 会出了什么事吧?至少他应当打电话到蜜秋儿宅里去问她回了家没有?如果没有,他应当四 面八方到亲友处去探访消息,报告巡捕房,报告水上侦缉队,报告轮船公司……他迎着风笑 了。应当!在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她应当使他这么痛苦么? 一个觉得比死还要难受的人,对于随便谁都不负任何的责任。他一口气把车子开了十多 里路,来到海岸上,他和几个独身的朋友们共同组织的小俱乐部里。今天不是周末,朋友们 都工作着,因此那简单的绿漆小木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坐在海滩上,在太阳,沙,与海水的蒸热之中,过了一个上午,又是一个下午。整个 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些 酸痛。 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经恢复了控制力的时候,他重新驾了车回来,仆欧们见了他,并不 敢问起什么。他打电话给蜜秋儿太太。蜜秋儿太太道:“哪!你是罗杰……”罗杰道: “愫细在您那儿么?”蜜秋儿太太顿了一顿道:“在这儿。”罗 杰 道:“我马上就来!”蜜 秋儿太太又顿了一顿道:“好,你来!” 罗杰把听筒拿在手里且不挂。听见那边也是静静地把听筒拿在手里,仿佛是发了一回子 怔,方才橐的一声挂断了。 罗杰坐车往高街去,一路想着,他对于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态, 愫细生长在特殊的环境下,也许比别人更为糊涂一些;他们的同居生活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希 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忆的背景,但是他们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 去,在那辽远的美丽的地方,他可以试着给她一些爱的教育。爱的教育!那一类的肉麻的名 词永远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刹那,他几乎愿望他所娶的是一个较近人情的富有经验的坏女 人,一个不需要“爱的教育”的女人。 他到了高街,蜜秋儿太太自己来开了门,笑道:“这个时候才来,罗杰!把我们急坏了。 你们两个人都是小孩子脾气,闹的简直不象话!”罗 杰 问道 :“愫细在哪儿?”蜜秋儿太太道 : “在后楼的阳台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楼。罗杰觉得她虽然勉强做出轻快的开玩笑的态 度,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些怕他,又仿佛有点儿不乐意,怪他不道 歉。 罗杰把嘴唇抿紧了;凭什么他要道歉?他做错了什么事?到了楼梯口,蜜秋儿太太站住 了脚,把一只手按住罗杰的手臂,迟疑地道:“罗杰……”罗杰道:“我知道!”他单独地向 后楼走去。蜜秋儿太太手扶着楼梯笑道:“愿你运气好!”罗杰才走了几步路,猛然停住了。 昨天中午,在行婚礼之前,像诅咒似的,她也曾经为他们祝福……他皱着眉,把眼睛很快地 闭了一下,又睁开了。他没有回过头来,草草地说了一声: “谢谢你!”就进了房。 那是凯丝玲的卧室,暗沉沉地没点灯,空气里飘着爽身粉的气味。玻璃门开着,愫细大 约是刚洗过澡,披着白绸的晨衣,背对着他坐在小阳台的铁栏杆上。阳台底下的街道,地势 倾斜,拖泥带草猛跌下十来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无所有,只看见黄昏的海,九龙对岸 , 一串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闪地霎着眼睛。罗杰站在玻璃门口,低低地叫了一声“愫 细 !” 愫细一动也不动,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绸衫被风卷着豁喇喇拍着栏杆,罗杰也管不住他的声 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走到愫细背后,想把手搁在她肩膀上,可是两手在空中虚虚地比画了一下,又垂了下 来。他说:“愫细,请你原宥我!” 他违反了他的本心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细扭过身来,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边,哭道:
张爱玲全集 “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罗杰,你为什么不早一些给我一个机会说这句话?我恨了 你一整天!”罗杰道:“亲爱的!”她把身子旋过来就着他,很有滑下栏杆去的危险。他待要 凑近一些让她靠住他,又仿佛…更危险。他踌躇了一会,从栏杆底下钻了过去,面朝里坐 在第二格栏杆上。两个人跟孩子似的面对面坐着。罗杰道:“我们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细诧 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下一个月,大考结束之后么?”罗杰道: “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马尼拉,随你拣。”愫细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昨天, 罗杰对她的态度是不对的,但是,经过了这一些波折,他现在知道忏悔了。这是她给他的“爱 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异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爱的教育”。 她说:“你想他们肯放你走么?”罗杰笑道:“他们管得了我么?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做了十 五年的事,这一点总可以通融。”愫细道:“我们可以去多久?六个礼拜?两个月?”罗杰道: “整个的暑假。”愫细又把他的手紧了一紧。天暗了,风也紧了。罗杰坐的地位比较低,愫 细的衣角,给风吹着,直窜到他的脸上去。她笑着用两只手去护住他的脸颊:她的拇指又徐 徐地顺着他的盾毛抹过去,顺着他的眼皮抹过去。这一次,她没说什么,但是他不由得记起 了她的温馨的言语。他说:“我们该回去了吧?” 她点点头。他们挽着手臂,穿过凯丝玲的房间,走了出来。 蜜秋儿太太依旧立在她原来的地方,在楼上的楼梯口。楼下的楼梯口,立着靡丽笙,赤 褐色的头发乱蓬蓬披着,脸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肿,头拾着,尖下巴极力向前伸出,似乎 和楼上的蜜秋儿太太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辩。罗杰道:“晚安,靡丽笙!”靡丽笙不答。她直直 地垂着两只手臂,手指揸开了又团紧了。蜜秋儿太太蹬蹬蹬三步并做两步赶在他们前面奔下 楼去,抱住了靡丽笙,直把她向墙上推,仿佛怕她有什么举动似的。罗杰看见这个情形,不 禁变色。愫细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细声说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们要到夏威夷 去了,远远地离开了靡丽笙,蜜秋儿太太,仆欧…知道他们的事的人多虽不多,己经够使 人难堪的。当然,等他们旅行回来之后,依旧要见到这些人,但是那时候,他们有了真正的 密切的结合,一切的猜疑都泯灭了,他们谁也不怕了。 罗杰向愫细微微一笑,两个人依旧挽着手走下楼去。走过靡丽笙前面,虽然是初夏的晚 上,温度突然下降,罗杰可以觉得靡丽笙呼吸间一阵阵的白气,喷在他的颈项上。他回过头 去向蜜秋儿太太说道:“再会,妈!”愫细也说:“妈,明天见!”蜜秋儿太太道:“明天见, 亲爱的!”靡丽笙轻轻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是笑还是呻吟。她说:“妈,到底愫细比我勇 敢。我后来没跟佛兰克在电话上说过一句话。”她提到她丈夫佛兰克的名字的时候,薄薄的 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个寒 噤。蜜秋儿太太道:“来,靡丽笙,我们到阳台上乘凉去。” 罗杰和愫细出门上了车,在车上很少说话,说的都是关于明天买船票的种种手续。愫细 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装:到了家,罗杰吩咐仆欧们预备晚饭。仆欧们似乎依旧有些皇皇然, 失魂落魄似的。卧室也没有给他们收拾过:那盏灯还是扯得低低的,离床不到一尺远。罗杰 抬头望了一望愫细的照片,又低头望了一望愫细,简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这间屋子里。他把 手扶着灯罩子,对准了光,直向她脸上照过来。愫细睁不开眼晴,一面笑一面锐叫道:“喂, 喂!你这是做什么?” 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晴,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 小蓝牙齿!但是多么美!灯影里飘着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头发。长着这样轻柔的头发的 人,脑子里总该充满着轻柔的梦罢?梦里总该有他罢? 他丢开了那盏灯,灯低低地摇晃着,满屋子里摇晃着他们的庞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 说:“现在你先吻我的腮,待会儿,我们说晚安的时候,也许我让你吻我的嘴。”后来,他预 备将灯推上去,归还原处,她说:“不,让它去,我喜欢这些影子。”罗杰笑道:“影子使我 有些发慌:我们顶小的动作全给他们放大了十几倍,在屋顶上表演出来。”愫细道:“依我说, 第19页共313页
张爱玲全集 第 19 页 共 313 页 “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罗杰,你为什么不早一些给我一个机会说这句话?我恨了 你一整天!”罗杰道:“亲爱的!”她把身子旋过来就着他,很有滑下栏杆去的危险。他待要 凑近一些让她靠住他,又仿佛……更危险。他踌躇了一会,从栏杆底下钻了过去,面朝里坐 在第二格栏杆上。两个人跟孩子似的面对面坐着。罗杰道:“我们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细诧 异 道 :“你不是说要等下一个月,大考结束之后么?”罗杰道: “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马尼拉,随你拣。”愫细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昨天, 罗杰对她的态度是不对的,但是,经过了这一些波折,他现在知道忏悔了。这是她给他的“爱 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异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爱的教育”。 她 说 :“你想他们肯放你走么?”罗杰笑道:“他们管得了我么?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做了十 五年的事,这一点总可以通融。”愫 细 道 :“我们可以去多久?六个礼拜?两个月?”罗杰道 : “整个的暑假。”愫细又把他的手紧了一紧。天暗了,风也紧了。罗杰坐的地位比较低,愫 细的衣角,给风吹着,直窜到他的脸上去。她笑着用两只手去护住他的脸颊;她的拇指又徐 徐地顺着他的盾毛抹过去,顺着他的眼皮抹过去。这一次,她没说什么,但是他不由得记起 了她的温馨的言语。他说:“我们该回去了吧?” 她点点头。他们挽着手臂,穿过凯丝玲的房间,走了出来。 蜜秋儿太太依旧立在她原来的地方,在楼上的楼梯口。楼下的楼梯口,立着靡丽笙,赤 褐色的头发乱蓬蓬披着,脸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肿,头抬着,尖下巴极力向前伸出,似乎 和楼上的蜜秋儿太太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辩。罗杰道:“晚安,靡丽笙!”靡丽笙不答。她直直 地垂着两只手臂,手指揸开了又团紧了。蜜秋儿太太蹬蹬蹬三步并做两步赶在他们前面奔下 楼去,抱住了靡丽笙,直把她向墙上推,仿佛怕她有什么举动似的。罗杰看见这个情形,不 禁变色。愫细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细声说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们要到夏威夷 去了,远远地离开了靡丽笙,蜜秋儿太太,仆欧……知道他们的事的人多虽不多,已经够使 人难堪的。当然,等他们旅行回来之后,依旧要见到这些人,但是那时候,他们有了真正的 密切的结合,一切的猜疑都泯灭了,他们谁也不怕了。 罗杰向愫细微微一笑,两个人依旧挽着手走下楼去。走过靡丽笙前面,虽然是初夏的晚 上,温度突然下降,罗杰可以觉得靡丽笙呼吸间一阵阵的白气,喷在他的颈项上。他回过头 去向蜜秋儿太太说道:“再会,妈!”愫细也说:“妈,明天见!”蜜秋儿太太道:“明天见, 亲爱的!”靡丽笙轻轻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是笑还是呻吟。她说:“妈,到底愫细比我勇 敢。我后来没跟佛兰克在电话上说过一句话。”她提到她丈夫佛兰克的名字的时候,薄薄的 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个寒 噤。蜜秋儿太太道:“来,靡丽笙,我们到阳台上乘凉去。” 罗杰和愫细出门上了车,在车上很少说话,说的都是关于明天买船票的种种手续。愫细 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装;到了家,罗杰吩咐仆欧们预备晚饭。仆欧们似乎依旧有些皇皇然 , 失魂落魄似的。卧室也没有给他们收拾过;那盏灯还是扯得低低的,离床不到一尺远。罗杰 抬头望了一望愫细的照片,又低头望了一望愫细,简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这间屋子里。他把 手扶着灯罩子,对准了光,直向她脸上照过来。愫细睁不开眼睛,一面笑一面锐叫道:“喂, 喂!你这是做什么?” 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 小蓝牙齿!但是多么美!灯影里飘着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头发。长着这样轻柔的头发的 人,脑子里总该充满着轻柔的梦罢?梦里总该有他罢? 他丢开了那盏灯,灯低低地摇晃着,满屋子里摇晃着他们的庞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 说 :“现在你先吻我的腮,待会儿,我们说晚安的时候,也许我让你吻我的嘴。”后来,他预 备将灯推上去,归还原处,她说:“不,让它去,我喜欢这些影子。”罗杰笑道:“影子使我 有些发慌;我们顶小的动作全给他们放大了十几倍,在屋顶上表演出来。”愫 细 道 :“依我说
张爱玲全集 放得还不够大。呵,罗杰,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么爱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么可爱的 一个人!”罗杰又想吻她。仆欧敲门进来报道:“巴克先生来了。”愫细噘着嘴道: “你瞧,你还没有去向校长请假,他倒先来拦阻你了!”罗杰笑道:“哪有这样的话? 他来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里来。 巴克背着手,面向着外,站在窗前。他是个细高个子,背有些驼,鬓边还留着两撮子雪 白的头发,头顶正中却只余下光荡荡的鲜红的脑勺子,像一只喜蛋。罗杰笑道:“晚上好, 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们明天要到夏威夷去,虽然学校里还没有放假,我想请你原谅 我先走一步了。麦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里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给兰勃脱。”巴克 掉转身来看着他,慢慢地说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 …你太太预备一同去么?“罗杰打了个哈哈,笑道:”照普通的习惯,度蜜月的时候, 太太总是跟着去的吧?不见得带烧饭的仆欧一同去!“巴克并不附和着他笑,仍旧跟下去问 道: “你太太很高兴去么?”罗杰诧异地望着他,换了一副喉咙答道:“当然!”巴克涨红了 脸,似乎生了气,再转念一想,叹了一声道:“安白登,你知道,她还是个孩子…一个任 性的孩子…”罗杰不言语,只睁着眼望着他。巴克待要说下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重新 背过身子,面对着窗子,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们在一起工作,已经有十五 年了。 在这十五年里,我认为你的办事精神,种种方面使我们满意,至于你的私生活,我们没 有干涉的权利。即使在有限的范围内我们有干涉的权利,我们也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 罗杰走到窗口,问道:“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巴克?请你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们这 么熟的朋友,还用得着客气么?”巴克对他的眼睛里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是疑心他装傻。 罗杰粗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声,咬文嚼字地道:“我觉得你这一次 对于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严一些,对于你太太的行为也管束得欠严一些,以致将把柄落在 与你不睦的人的手里…”罗杰从牙齿缝里进出一句话来道:“你告诉我,巴克,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里,看样子是…受了些惊 吓。她对他们讲得不多,但是…很够作他们胡思乱想的资料了。今天早上,她来看我,叫 我出来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为难,想出了几句话把她打发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 就此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为了上次开除那两个学生的事,很有些不高兴你。他明知她 没有充分的离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应为她找律师,要把这件事闹大一点。下午,你的岳母 带了女儿四下里去拜访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们。现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 都知道了这件事。” 罗杰听了这些话,脸青了,可是依旧做出很安闲的样子,人靠在窗口上,两只大拇指插 在裤袋里,露在外面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听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声笑了起 来道:“这件事?…我还是要问你,这件事…究竞是怎么一回事?我犯了法么?”巴克 躲躲闪闪地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当然是没有法律问题…”罗杰的笑的尾声, 有一些像鸣咽。他突然发现他是有口难辩:就连对于最亲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没有法 子解释那误会。至于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对于那些人,他有什么话可说呢? 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除 了钟摆的滴嗒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许因为东方炎热的气候的影响,钟不大准了,可是一架钟 还是一架钟。女的,成天的结绒线,茸茸的毛脸也像了拉毛的绒线衫…他能够对这些人解 释愫细的家庭教育的缺陷么?罗杰自己喜欢做一个普通的人。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推到 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一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不可 怕?小蓝牙齿,庞大的黑影子在头顶上晃动,指指戳戳…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的蛛 丝网一般地飘粘在他脸上,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网子摆脱了。 第20页共313页
张爱玲全集 第 20 页 共 313 页 放得还不够大。呵,罗杰,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么爱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么可爱的 一个人!”罗杰又想吻她。仆欧敲门进来报道:“巴克先生来了。”愫细噘着嘴道: “你瞧,你还没有去向校长请假,他倒先来拦阻你了!”罗杰笑道:“哪有这样的话? 他来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里来。 巴克背着手,面向着外,站在窗前。他是个细高个子,背有些驼,鬓边还留着两撮子雪 白的头发,头顶正中却只余下光荡荡的鲜红的脑勺子,像一只喜蛋。罗杰笑道:“晚上好, 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们明天要到夏威夷去,虽然学校里还没有放假,我想请你原谅 我先走一步了。麦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里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给兰勃脱。”巴克 掉转身来看着他,慢慢地说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 ……你太太预备一同去么?“罗杰打了个哈哈,笑道:”照普通的习惯,度蜜月的时候, 太太总是跟着去的吧?不见得带烧饭的仆欧一同去!“巴克并不附和着他笑,仍旧跟下去问 道: “你太太很高兴去么?”罗杰诧异地望着他,换了一副喉咙答道:“当 然 !”巴克涨红了 脸,似乎生了气,再转念一想,叹了一声道:“安白登,你知道,她还是个孩子……一个任 性的孩子……”罗杰不言语,只睁着眼望着他。巴克待要说下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重新 背过身子,面对着窗子,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们在一起工作,已经有十五 年了。 在这十五年里,我认为你的办事精神,种种方面使我们满意,至于你的私生活,我们没 有干涉的权利。即使在有限的范围内我们有干涉的权利,我们也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 罗杰走到窗口,问道:“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巴克?请你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们这 么熟的朋友,还用得着客气么?”巴克对他的眼睛里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是疑心他装傻。 罗杰粗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声,咬文嚼字地道:“我觉得你这一次 对于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严一些,对于你太太的行为也管束得欠严一些,以致将把柄落在 与你不睦的人的手里……”罗杰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道:“你告诉我,巴克,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里,看样子是……受了些惊 吓。她对他们讲得不多,但是……很够作他们胡思乱想的资料了。今天早上,她来看我,叫 我出来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为难,想出了几句话把她打发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 , 就此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为了上次开除那两个学生的事,很有些不高兴你。他明知她 没有充分的离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应为她找律师,要把这件事闹大一点。下午,你的岳母 带了女儿四下里去拜访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们。现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 都知道了这件事。” 罗杰听了这些话,脸青了,可是依旧做出很安闲的样子,人靠在窗口上,两只大拇指插 在裤袋里,露在外面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听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声笑了起 来 道 :“这件事?……我还是要问你,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犯了法么?”巴克 躲躲闪闪地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当然是没有法律问题……”罗杰的笑的尾声, 有一些像呜咽。他突然发现他是有口难辩;就连对于最亲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没有法 子解释那误会。至于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对于那些人,他有什么话可说呢? 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除 了钟摆的滴嗒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许因为东方炎热的气候的影响,钟不大准了,可是一架钟 还是一架钟。女的,成天的结绒线,茸茸的毛脸也像了拉毛的绒线衫……他能够对这些人解 释愫细的家庭教育的缺陷么?罗杰自己喜欢做一个普通的人。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推到 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不可 怕?小蓝牙齿,庞大的黑影子在头顶上晃动,指指戳戳……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的蛛 丝网一般地飘粘在他脸上,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网子摆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