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由神话到小说的中间产品者,是先秦时代的奇书(穆天 子传》。这部汲冢文献既可以当做小说多祖性的说明,又可以当 杨 做小说发端于战国的例证。它以相当可观的篇幅描写周穆王以 造父为驭者,以河伯为副车,驱策八骏巡行三万余里的盛举。造 父是赵国的祖先,有关他的传说,当是作晋三卿之一的赵氏对其 o 祖先的神化。据《史记》“六国年表”和“滑稽列传”,河伯信仰是 必 魏国的风俗,在此书中河伯的地位高于造父,说明全书是起于赵 人之口而成于魏人之手的,是长期流传和写作中吸收了神话和 民间信仰的产物。西王母这个神话人物,已经脱离了〈山海经》 中那副虎齿豹尾的怪模样,而变成婉转多情地迎宾赋诗的殊方 说 女主,从而使神话人物小说化了。据《左传)“德公二十四年”的 论 封藩记载,盛姬是姬姓,她和周穆王是同姓之婚,但这里以三十 六“哭”写盛姬之丧,也是先秦文学中最浓重的言情笔墨之一。 全书以日系事,历述周穆王数年间的行事,形式近于史籍编年 体,也可以看作从(春秋)到《左传》史学记事由鲁而晋的重心转 移的影响所致。总之,一且确立小说发端于战国的小说史系统, 对(穆天子传》的评价将大为提高,它代表着神话向小说的过渡, 在吸取某些史学叙事方式之时形成长达六卷的篇幅,开了多少 时以后英雄传奇小说的先河。 对志怪和神魔小说产生更深刻影响的《山海经),主体部分 成于战国中期,时代比《穆天子传》略早。但它还是神话和巫书, 它对志怪小说的直接影响,是在西汉末年刘歆校定山海经),从 而澈起一股托名东方朔的志怪潮流的时候。旧署东方朔撰的 《神异经》和(十洲记》,就属于《汉书·东方朔传》所点破的“后世 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的范围,这些作品连书名和结构 方式都留有(山海经)的某些影子。降至魏晋南北朝,郭璞为山 海经)作注,志怪潮流也成了虚构叙事文学的强宗。一些作者受 ·中国古典小说史论·13
巫术和宗教思潮的影响,或本身就是方士,写作宗旨有“发明神 道之不诬”的成分,但在采访近世传闻之时,必然也搜集到一些 流传民间的神话片断。干宝(搜神记》的“盘瓠”传说,张华(博物 志》的殊方异物,任助《述异记》关于盘古为“天地万物之祖”和黄 帝蚩尤之战的记载,即便杂有后人解说,也依稀可辨初民对天地 创生、人类和种族来源的信仰,以及对古史和殊方的神秘幻想。 中国神话有一个历史化和宗教化的过程,神话人物被逐渐 纳入帝王家谐和宗教神谱。反映着神话被宗教化的过程,中国 小说史上有一种由神话过渡到“仙话”的现象。这种情形在男女 爱情母题上,表现得至为明显。《搜神记》中有一则“人化蚕”,描 写“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中女儿向公马戏言:“尔能为我迎 得父回,吾将嫁汝。”公马接受这一承诺,挣断缰绳,果然把她的 父亲接回来了,然后不食草料,喜怒奋击,就等着成其好事。父 亲问明情况,觉得有辱家门,就把公马射死了。这类戏言成真和 恩将仇报,是带点神话的命运感力量的。接着出现的变异就更 加惊心动魄,被剥下来的马皮晾在庭院里,少女在皮上游戏,用 脚踹马皮说:“汝是畜生,而欲取人为妇耶?招此屠剥,如何自 苦?”马皮突然直立起来,卷起少女跑到大树上化作大蚕,结出巨 茧。这是有关男耕女织的古农业社会中蚕神崇拜的传说,它是 以少女奉献生命作为象征的。大概由于蚕的形体,看起来类乎 马首女身吧,“太古之民“竞然幻想出如此一个奇特的、充满原始 野性的人兽组合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承诺就是命运,畜类也解 爱情,人畜可以化合成新物种,天地万物似乎还没有消褪创世纪 时期的神秘力量。 初民社会有一种自发的性崇拜,文明社会则讲究贞操了。 这种性意识的变迁,折射在六朝志怪小说上,就带来了叙事模式 的变异。大体而言,天地万象、禽兽牲畜与人间女儿的结合,往 14·中国古典小说的本体阐释和文体发生发展论
往带有浓郁的原始野性,甚至带有某种图腾崇拜的遗留,因而与 神话幻想较为接近。另一种情形,人间男子和超自然女性,比如 和天上或山中仙女,和飞禽走兽变幻的美女以及冢间女鬼的恋 情,则带有更多的文明社会的风流,带有更多的受礼法社会压抑 杨义文存 的性欲望,因而具有仙话色彩了。 ⊙ 旧题陶渊明撰的(搜神后记》有一则“白水素女”,就是写得 很精妙的仙话。它描写农家孤儿谢端辛苦种田,拾到一枚大螺。 每天下地回来,却发现有人做好热饭热汤,他怀疑是邻居的好 意,邻居却笑他藏妇为炊。这是限知视角的写法,使人们在一种 小 审美悬念和生活亲切感中展示了一个清新奇特的世界。谢端为 了揭开谜团,便“鸡鸣出去,平旦潜归”,在篱笆外窥见“一少女从 瓮中出,至灶下燃火”。他堵住少女回到瓮中螺壳的归路,使少 ⊙ 女不能不讲出实情:“我天汉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 慎自守,故使我权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居富得妇,自当 还去。而卿无故窃相窥掩,吾形已现,不能复留,当相委去。虽 然,尔后自当少差,勤于田作,渔采治生。留此壳去,以贮米谷 常用不乏。”一种农耕社会的生活理想通过白水素女清新优美的 形象和委婉动人的言谈,写得非常务实而充分了。仙话表达的 是人间的欲望和理想,不像神话那样充满着对天地万物的神秘 感和恐怖感,它以优美风格代替神话的壮美风格了。还应该强 调的是,神话叙事视角是全知的,仙话或比较讲究的志怪小说则 往往采用限知视角。因为写得好的仙话和志怪小说在情节趋于 曲折之时,为了真幻错综、以假乱真,令人见怪不知怪而领略到 更多人间味,往往需要借助限知视角,以制造阅读过程中由亲切 到惊奇的心理效应。由全知到限知的视角调节暗示一个何题: 中国古老的小说艺术一方面汲取着神话幻想,一方面又开始脱 离神话心态。 中国古典小况史论·15
五多祖现象之三:史学与小说 中国古典 从小说发生学着眼,神话和子书的作用相当显著;从小说长 期演变和成熟上看,史书影响则更为深远。考虑到中国作为史 学大国,从〈春秋),尤其是《左传》开始的史学作为“小说之祖“的 身分,是不应该忽略的。小说家多从史籍中讨教叙事的章法,已 经成为我国古代的重要传统。如果不嫌过于简单化,“小说文体 三祖”的关系好有一比,神话和子书是小说得以发生的车之两 轮,史书则是驾着这部车子奔跑的骏马。 一些器识卓然的学者已经发现史书和小说书的文心相通之 处了。钱钟书《管锥编》指出:“《左传》记言而实乃拟言、代言,谓 是后世小说、院本中对话、宾白之椎轮草创,未过也。”①最有意 味的是他举了《孔丛子·答问〉篇中陈涉读史的掌故一陈涉读 《国语》骊姬夜泣事,顾博士日:“人之夫妇,夜处幽室之中,莫能 知其私焉,虽黔首犹然,况国君乎?余以是知其不信,乃好事者 为之词!”陈涉读史确实有一种未为俗儒所谓“人君外朝则有国 史,内朝则有女史”的曲说所蔽的眼光,足可证明钱氏“史有诗 心、文心”的见解。司马迁(史记)对(左传)(国语)的诗心、文心 又有所发扬,汉人扬雄已指出“子长好奇”,宋人黄震又说:“迁 以迈往不群之气,无辜受辱,激为文章,雄视千古,鸣呼,亦壮 矣!”却又指出:“今迁之所取,皆吾夫子之所弃,而迁之文足以诏 世,遂使里巷不经之说,间亦得为万世不刊之信史。”③所谓“里 巷不经之说”是古人用来贬责小说的套话,可见黄氏认为《史记》 ①钱钟书:《管锥端)第一州,中华书局986年版,第166页。 ②扬雄:(法言)卷一二(君子)。 ⑦黄震:《黄氏日纱)老四七(史惑》。 16 ·中国古典小说的本体闻释和文体发生发展论
在信史中,间或夹杂某些小说。今人郭沫若说得更明白:“司马 迁这位史学大家实在是值得我们夸耀。他的一部(史记》不音是 我们中国的一部古代的史诗,或者就是一部历史小说集也可以。 那里面有好些文章,如《项羽本纪)、《刺客列传》、《货殖列传》 杨义文存 《廉颇蔺相如列传)、《信陵君列传》等等,到今天还是富有生命 ⊙ 的。”①中国小说向被称为“弹史”、“野史”,说明了史籍诗心,深 刻地影响了我国小说的叙事方式和形态。 汉代几部最重要的小说,都和史书有不解之缘。《燕丹子) 典 的情节框架,可以和《战国策·燕策》、《史记·刺客列传》所记荆轲 事相参照,而增加了《汉书·地理志》所谓“宾养勇士,不爱后宫美 女,民化为俗”的“燕丹遗风”所养成的强悍的想象。比如荆轲称 赞弹琴美人的手,燕丹就砍下她的手,装上玉盘奉上了一离开 “燕丹遗风”无以解释这种好客的残酷。 《吴越春秋)以“春秋”为名,攀援史籍的用心就更加显露。 它的题材,出入于《史记》的《吴太伯世家)、《越王勾践世家)、《伍 子胥列传》和(仲尼弟子列传)。既然要把多篇历史人物传记重 新组合,就必须重新设计叙事结构。此书是以前五卷记吴事,为 “内传”;以后五卷记越事,为“外传”,形成了内外对应的两大板 块式的结构,这是以往叙事文学中所未见的。由历史变为小说 的过程中,大量的民间传说参杂进来了,这就导致情节丰富生动 而时见怪诞,还出现了时空错乱。第十卷写越王勾践灭吴称葫 之后,孔子带弟子去会他,自称“能述五帝三王之道,故奏雅琴以 献之大王”。越王叹息道:“越性脆而愚,水行山处,以船为车,以 楫为马,往若瓢然,去则难从,悦兵敢死,越之常也。夫子何说而 教之?”孔子只好不答而辞了。粗知历史就不难发现,孔子死于 ①那沫若:(关干“接受文学遣产“) ·中国古典小况史论·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