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 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 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 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 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 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槛楼的衣裙:提一 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 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 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 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 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 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 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一 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 “你看,一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 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 时,却不觉也吃一惊:一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 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 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 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 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 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
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 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 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 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 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 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 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 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 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 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 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 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 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 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 我们还是回去罢。” 看这是什么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 “你看,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 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 时,却不觉也吃一惊; 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 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 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 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 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
根,不像自己开的!一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一一 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 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一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 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 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 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 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一便教这乌鸦飞上你 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 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 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 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 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 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 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呢?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一一”的一声大 叫:两个人都竦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 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瑜儿,可怜他 ” 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 根,不像自己开的! 亲戚本家早不来了。 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 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 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 了。 便教这乌鸦飞上你 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 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 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 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 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 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 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 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 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呢 ?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 ”的一声大 叫;两个人都竦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 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回明 天回 “没有声音,一小东西怎了?” 红鼻子老拱手里擎了一碗黄酒,说着,向间壁努一努嘴。蓝 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梁上用死劲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 道:一 “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来鲁镇是僻静地方,还有些古风:不上一更,大家便都关 门睡觉。深更半夜没有睡的只有两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酒 肉朋友围着柜台,吃喝得正高兴:一家便是间壁的单四嫂子,他 自从前年守了寡,便须专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纺出绵纱来,养活他 自己和他三岁的儿子,所以睡的也迟。 这几天,确凿没有纺纱的声音了。但夜深没有睡的既然只有 两家,这单四嫂子家有声音,便自然只有老拱们听到,没有声 音,也只有老拱们听到。 老拱挨了打,仿佛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鸣鸣的唱起小 曲来。 这时候,单四嫂子正抱着他的宝儿,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 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灯光,照着宝儿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
明 天 。” 绯红里带一点青。 “没有声音, 小东西怎了?” 红鼻子老拱手里擎了一碗黄酒,说着,向间壁努一努嘴。蓝 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梁上用死劲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 道: “ 你 … 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来鲁镇是僻静地方,还有些古风:不上一更,大家便都关 门睡觉。深更半夜没有睡的只有两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酒 肉朋友围着柜台,吃喝得正高兴;一家便是间壁的单四嫂子,他 自从前年守了寡,便须专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纺出绵纱来,养活他 自己和他三岁的儿子,所以睡的也迟。 这几天,确凿没有纺纱的声音了。但夜深没有睡的既然只有 两家,这单四嫂子家有声音,便自然只有老拱们听到,没有声 音,也只有老拱们听到。 老拱挨了打,仿佛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呜呜的唱起小 曲来。 照着宝儿的脸 这时候,单四嫂子正抱着他的宝儿,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 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灯光
了i¥7元.o 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 静静的在地上立着。许多工夫,单四嫂子的眼泪宣告完结了,眼 睛张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会有的 事
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 静静的在地上立着。许多工夫,单四嫂子的眼泪宣告完结了,眼 睛张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会有的 事
单四嫂子心里计算:神签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单方也吃过 了,要是还不见效,怎么好?一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但宝儿 也许是日轻夜重,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 的:这实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不明白这“但”字的可怕:许多 坏事固然幸亏有了他才变好,许多好事却也因为有了他都弄糟。 夏天夜短,老拱们鸣鸣的唱完了不多时,东方已经发白:不一 会,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单四嫂子等候天明,却不像别人这样容易,觉得非常之慢, 宝儿的一呼吸,几乎长过一年。现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压 倒了灯光,—看见宝儿的鼻翼,已经一放一收的扇动。 单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声“阿呀!”心里计算:怎么 好?只有去诊何小仙这一条路了。他虽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却有 决断,便站起身,从木柜子里掏出每天节省下来的十三个小银元 和一百八十铜钱,都装在衣袋里,锁上门,抱着宝儿直向何家奔 过去。 天气还早,何家已经坐着四个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银元,买 了号签,第五个便轮到宝儿。何小仙伸开两个指头按脉,指甲足 有四寸多长,单四嫂子暗地纳罕,心里计算:宝儿该有活命了。 但总免不了着急,忍不住要问,便局局促促的说:一一 “先生,我家的宝儿什么病呀?” “他中焦塞着。”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两帖。” “他喘不过气来,鼻翅子都扇着呢。” “这是火克金…” 何小仙说了半句话,便闭上眼睛:单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 问。在何小仙对面坐着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此时已经开好一张
看见宝儿的鼻翼,已经一放一收的扇动。 了,要是还不见效,怎么好? 单四嫂子心里计算:神签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单方也吃过 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但宝儿 也许是日轻夜重,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 的:这实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不明白这“但”字的可怕:许多 坏事固然幸亏有了他才变好,许多好事却也因为有了他都弄糟。 夏天夜短,老拱们呜呜的唱完了不多时,东方已经发白;不一 会,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单四嫂子等候天明,却不像别人这样容易,觉得非常之慢, 宝儿的一呼吸,几乎长过一年。现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压 倒了灯光, 单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声“阿呀!”心里计算:怎么 好?只有去诊何小仙这一条路了。他虽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却有 决断,便站起身,从木柜子里掏出每天节省下来的十三个小银元 和一百八十铜钱,都装在衣袋里,锁上门,抱着宝儿直向何家奔 过去。 天气还早,何家已经坐着四个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银元,买 了号签,第五个便轮到宝儿。何小仙伸开两个指头按脉,指甲足 有四寸多长,单四嫂子暗地纳罕,心里计算:宝儿该有活命了。 但总免不了着急,忍不住要问,便局局促促的说: “先生, 我家的宝儿什么病呀?” ” “他中焦塞着。”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两帖。” ” “他喘不过气来,鼻翅子都扇着呢。” “这是火克金 何小仙说了半句话,便闭上眼睛;单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 问。在何小仙对面坐着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此时已经开好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