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茶馆 汪曾祺 “泡茶馆”是联大学生特有的语言。本地原来似无此说法,本地人只说“坐茶馆”。“泡 是北京话。其含义很难准确地解释清楚。勉强解释,只能说是持续长久地沉浸其中,像泡泡 莱似的泡在里面。“泡蘑菇”、“穷泡”,都有长久的意思。北京的学生把北京的“泡”字带到 了昆明,和现实生活结合起来,便创造出 一个新的语汇。“泡茶馆”,即长时间地在茶馆里坐 ,本地的 坐茶 ”也含有时间较长的意思。到茶馆里去,首先是坐,其次才 是喝茶(云南 叫吃茶)。不过联大的学生在茶馆里坐的时间往往比本地人长,长得多,故谓之“泡”。 有一个姓陆的同学,是一怪人,曾经徒步旅行半个中国。这人真是一个泡茶馆的冠军。 他有一个时期,整天在一家熟识的茶馆里泡着。他的盥洗用具就放在这家茶馆里。一起来就 到茶馆里去洗脸刷牙,然后坐下米,泡一碗茶,吃两个烧饼,看书 一直到中午,起身出去 吃午饭。吃 了饭, 茶,直到吃晚饭。晚饭后, 又是 一, 直到街上灯火阑,才央 着一本很厚的书回宿舍睡觉。 昆明的茶馆共分几类,我不知道。大别起来,只能分为两类, 一类是大茶馆,一类是小 茶馆。 正义路原先有一家很大的茶馆,楼上楼下,有几十张卓子。都是装紫漆的八仙桌,很 鲜亮。因为在热地区,坐客常满,人声哺杂。所有的柱子上都贴者 张很醒目的字条:“莫 谈国事”。时常进米 一个看相的术士, 一手捧 个六寸米高的使纸片, 上书该术士的大名(牙 能叫做大名,因为往往不带姓,不能叫“姓名”:又不能叫“法名”、“艺名”,因为他并未出 家,也不唱戏),一只手捏者一根纸媒子,在茶桌间绕来绕去,嘴里念说若“送看手相不要钱”! “送看手相不要钱” 一他手里这根媒子即是看手相时用来指示手纹的 这种大茶馆有时唱围鼓。围鼓即由演员或票友清唱。我很喜欢“围鼓”这个词。唱围鼓 的演员、票友好像不是取报酬的。只是一群有同好的闲人聚拢来唱着玩 但茶馆却可借来招 揽顾客,所以茶馆便于闹市张贴告条:“某月日围鼓”。到这样的茶馆里米一边听围鼓, 吃茶,也就叫做“吃围鼓茶”。“围鼓”这个词大概是从四川来的,但昆明的围鼓似多唱滇刷。 我在昆明七年,对滇剧始终没有入门。只记得不知什么戏里有一句唱词“孤王头上长青苔”。 孤王的头上如何会长吉苔呢?这个设想实在是奈,因此一听就永不能忘 我要说的不是那种“大茶馆”。这类大茶馆我很少涉足, 而且有些大茶馆,包括正义路 那家兴隆鼎盛的大茶馆,后来大都陆续停闭了。我所说的是联大附近的茶馆。 从西南联大新校舍出来,有两条街,风荔街和文林街,都不长。这两条街上至少有不下 十家茶馆 从联大新校舍,往东,折向南,进一座砖砌的小牌楼式的街门,便是凤煮街。街角右手第 家便是一家茶馆。这是一家小茶馆,只有三张茶桌,而且大小不等,形状不一的茶具也是 比较粗糙的,随意画了几笔兰花的盖碗。除了实茶,檐下挂着大串大串的草鞋和地瓜(即湖南 人所谓的凉薯),这也是卖的。张罗茶座的是一个女人。这女人长得很强壮,皮色也颠白净。 她生了好些孩子。身边常有两个孩子围者她转,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她经常散者怀,一边 奶若那个早该断奶的孩子,一边为客人冲茶。她的丈夫,比她大得多,状如猿猴,而目光锐 利如鹰。他什么事情也不管,但是每天下午却捧了一个大疏喝牛奶。这个男人是一头种高】 这情况使我们颜为 这个白皙强壮的妇人, 只凭 天卖几腕茶 卖 点草鞋、地瓜 么能喂饱了这么多张嘴,还能供应一个懒惰的丈夫每天喝牛奶呢?怪事!中国的妇女似乎有 种天授的惊人的耐力,多大的负担也压不垮。 由这家往前走几步,斜对面,曾经开过一家专门招徕大学生的新式茶馆。这家茶馆的桌
泡 茶 馆 汪曾祺 “泡茶馆”是联大学生特有的语言。本地原来似无此说法,本地人只说“坐茶馆”。“泡” 是北京话。其含义很难准确地解释清楚。勉强解释,只能说是持续长久地沉浸其中,像泡泡 菜似的泡在里面。“泡蘑菇”、“穷泡”,都有长久的意思。北京的学生把北京的“泡”字带到 了昆明,和现实生活结合起来,便创造出一个新的语汇。“泡茶馆”,即长时间地在茶馆里坐 着。本地的“坐茶馆”也含有时间较长的意思。到茶馆里去,首先是坐,其次才是喝茶(云南 叫吃茶)。不过联大的学生在茶馆里坐的时间往往比本地人长,长得多,故谓之“泡”。 有一个姓陆的同学,是一怪人,曾经徒步旅行半个中国。这人真是一个泡茶馆的冠军。 他有一个时期,整天在一家熟识的茶馆里泡着。他的盥洗用具就放在这家茶馆里。一起来就 到茶馆里去洗脸刷牙,然后坐下来,泡一碗茶,吃两个烧饼,看书。一直到中午,起身出去 吃午饭。吃了饭,又是一碗茶,直到吃晚饭。晚饭后,又是一碗,直到街上灯火阑珊,才夹 着一本很厚的书回宿舍睡觉。 昆明的茶馆共分几类,我不知道。大别起来,只能分为两类,一类是大茶馆,一类是小 茶馆。 正义路原先有一家很大的茶馆,楼上楼下,有几十张桌子。都是荸荠紫漆的八仙桌,很 鲜亮。因为在热闹地区,坐客常满,人声嘈杂。所有的柱子上都贴着一张很醒目的字条:“莫 谈国事”。时常进来一个看相的术士,一手捧一个六寸来高的硬纸片,上书该术士的大名(只 能叫做大名,因为往往不带姓,不能叫“姓名”;又不能叫“法名”、“艺名”,因为他并未出 家,也不唱戏),一只手捏着一根纸媒子,在茶桌间绕来绕去,嘴里念说着“送看手相不要钱”! “送看手相不要钱”——他手里这根媒子即是看手相时用来指示手纹的。 这种大茶馆有时唱围鼓。围鼓即由演员或票友清唱。我很喜欢“围鼓”这个词。唱围鼓 的演员、票友好像不是取报酬的。只是一群有同好的闲人聚拢来唱着玩。但茶馆却可借来招 揽顾客,所以茶馆便于闹市张贴告条:“某月日围鼓”。到这样的茶馆里来一边听围鼓,一边 吃茶,也就叫做“吃围鼓茶”。“围鼓”这个词大概是从四川来的,但昆明的围鼓似多唱滇剧。 我在昆明七年,对滇剧始终没有入门。只记得不知什么戏里有一句唱词“孤王头上长青苔”。 孤王的头上如何会长青苔呢?这个设想实在是奇,因此一听就永不能忘。 我要说的不是那种“大茶馆”。这类大茶馆我很少涉足,而且有些大茶馆,包括正义路 那家兴隆鼎盛的大茶馆,后来大都陆续停闭了。我所说的是联大附近的茶馆。 从西南联大新校舍出来,有两条街,凤翥街和文林街,都不长。这两条街上至少有不下 十家茶馆。 从联大新校舍,往东,折向南,进一座砖砌的小牌楼式的街门,便是凤翥街。街角右手第 一家便是一家茶馆。这是一家小茶馆,只有三张茶桌,而且大小不等,形状不一的茶具也是 比较粗糙的,随意画了几笔兰花的盖碗。除了卖茶,檐下挂着大串大串的草鞋和地瓜(即湖南 人所谓的凉薯),这也是卖的。张罗茶座的是一个女人。这女人长得很强壮,皮色也颇白净。 她生了好些孩子。身边常有两个孩子围着她转,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她经常敞着怀,一边 奶着那个早该断奶的孩子,一边为客人冲茶。她的丈夫,比她大得多,状如猿猴,而目光锐 利如鹰。他什么事情也不管,但是每天下午却捧了一个大碗喝牛奶。这个男人是一头种畜。 这情况使我们颇为不解。这个白皙强壮的妇人,只凭一天卖几碗茶,卖一点草鞋、地瓜,怎 么能喂饱了这么多张嘴,还能供应一个懒惰的丈夫每天喝牛奶呢?怪事!中国的妇女似乎有一 种天授的惊人的耐力,多大的负担也压不垮。 由这家往前走几步,斜对面,曾经开过一家专门招徕大学生的新式茶馆。这家茶馆的桌
椅都是新打的,涂了熙漆。堂信系着白围裙。卖茶用细白瓷壶,不用盖碗(昆明茶馆卖茶一般 都用盖碗)。除了清茶,还卖沱茶、香片、龙井。本地茶客从门外过,伸头看看这茶馆的局面 再看看里面坐得满满的大学生 就会挪步另走一家了。这家茶馆没有什么值得 一记的事,而 且开了不久就关了。联大学生至今还记得这家茶馆是因为隔壁有一家卖花生米的。这家似乎 没有男人,站柜卖货是姑嫂两人,都还年轻,成天涂脂抹粉。尤其是那个小姑子,见人走过, 辄作媚笑。联大学生叫她花生西施。这西施卖花生米是看人行事的。好看的来买,就给得多。 难看的给得少。因此我们每次买花生米都推选一个挺拔英俊的“小生”去。 再往前少 步 路东,是 兴人开的茶馆。这位绍兴老板不知怎么会跑到昆明来 不知为什么在这条小小的风萄街上来开一引茶馆。他至今乡音未改。 大概他有一种独在异乡 为异客的情绪,所以对待从外地来的联大学生异常亲热。他这茶馆里除了卖清茶,还卖一点 芙蓉糕、萨其玛、月饼、桃酥,都装在一个玻璃匣子里。我们有时觉得肚子里有点缺空而又 不到吃饭的时候,便到他这里一边喝茶一边吃两块点心,。有一个善于吹口琴的姓王的同学经 常在绍兴人茶馆喝茶。他喝茶,可以欠账。不但喝茶可以欠账,我们有时想看电影而没有钱 就由这位口琴专家出面向绍兴老板借一点。绍兴老板每次都是欣然地打开钱柜,拿出我们需 要的数目。我们于是欢欣鼓舞,兴高采烈,迈开大步,直奔南屏电影院 再往前,走过十来家店铺,便是风翥街口,路东路西各有一家茶馆。 路东一家较小,很干净,茶桌不多。堂柜的是个神瘦的男人,有几个孩子。堂柜的事情 多为人冲落续水,大粗由一 个十二四岁的大儿子担任,我们称他这个儿子为“主任儿子” 西那家又脏又乱 地面坑注不平 地的烟头 柴棍 瓜子皮。茶桌也是七大八小,摇 摇晃晃,但是生意却特别好。从早到晚,人坐得满满的。也许是因为风水好。这家茶馆 正在凤煮街和龙翔街交接处,门面一边对若凤煮街, 一边对着龙翔街,坐在茶馆,两条 街上的热闹都看得见。到这家吃茶的全部是本地人,本街的闲人、赶马的“马锅头”、卖柴的、 卖菜的。他们都抽叶子烟。要了茶以后,便从杯甲相出 一圆形,皮制的,外面 若一层黑漆,打开来,揭开覆盖若的菜叶,拿出剪好的金堂叶子 一支 一支地卷起来。茶馆 的墙壁上张贴、涂抹得乱七八糟。但我却于西墙上发现了一首诗,一首真正的诗: 记得旧时好, 跟随爹爹去吃茶。 门前磨螺壳 巷口弄泥沙】 是用墨笔愿写在培上的。这使我大为惊异了。这是什么人写的呢 每天下午,有一个盲人到这家茶馆来说唱。他打着扬琴,说唱着。照现在的说法,这应 是一种曲艺,但这种曲艺该叫什么名称,我一直没有打听着。我问过“主任儿子”,他说是“唱 扬琴的”,我想不是。他唱的是什么?我有一次特意站下来听了一会儿,是: 良田美地卖了 高楼大厦拆了, 娇妻美妾跑了, 孤皮袍子当了. 我想了想,哦,这是一首劝戒鸦片的歌,他这唱的是鸦片烟之为害。这是什么时候传下 来的呢?说不定是林则徐时代某一忧国之士的作品。但是这个人只管唱他的,茶客们似乎都 没有在听,他们仍然在说话,各人想自己的心事。到了天黑,这个盲人背着扬琴,点着马杆 踽踽地走回家去。我常常想:他今天能吃饱么? 进大西门,是文林街,挨者城门口就是一家茶馆。这是一家最无趣味的茶馆。茶馆墙上 的镜框里装的是美国电影明星的照片,蓓蒂·黛维丝、奥丽薇·德·哈韩兰、克拉克·盖博
椅都是新打的,涂了黑漆。堂倌系着白围裙。卖茶用细白瓷壶,不用盖碗(昆明茶馆卖茶一般 都用盖碗)。除了清茶,还卖沱茶、香片、龙井。本地茶客从门外过,伸头看看这茶馆的局面, 再看看里面坐得满满的大学生,就会挪步另走一家了。这家茶馆没有什么值得一记的事,而 且开了不久就关了。联大学生至今还记得这家茶馆是因为隔壁有一家卖花生米的。这家似乎 没有男人,站柜卖货是姑嫂两人,都还年轻,成天涂脂抹粉。尤其是那个小姑子,见人走过, 辄作媚笑。联大学生叫她花生西施。这西施卖花生米是看人行事的。好看的来买,就给得多。 难看的给得少。因此我们每次买花生米都推选一个挺拔英俊的“小生”去。 再往前几步,路东,是一个绍兴人开的茶馆。这位绍兴老板不知怎么会跑到昆明来,又 不知为什么在这条小小的凤翥街上来开一爿茶馆。他至今乡音未改。大概他有一种独在异乡 为异客的情绪,所以对待从外地来的联大学生异常亲热。他这茶馆里除了卖清茶,还卖一点 芙蓉糕、萨其玛、月饼、桃酥,都装在一个玻璃匣子里。我们有时觉得肚子里有点缺空而又 不到吃饭的时候,便到他这里一边喝茶一边吃两块点心。有一个善于吹口琴的姓王的同学经 常在绍兴人茶馆喝茶。他喝茶,可以欠账。不但喝茶可以欠账,我们有时想看电影而没有钱, 就由这位口琴专家出面向绍兴老板借一点。绍兴老板每次都是欣然地打开钱柜,拿出我们需 要的数目。我们于是欢欣鼓舞,兴高采烈,迈开大步,直奔南屏电影院。 再往前,走过十来家店铺,便是凤翥街口,路东路西各有一家茶馆。 路东一家较小,很干净,茶桌不多。掌柜的是个瘦瘦的男人,有几个孩子。掌柜的事情 多,为客人冲茶续水,大都由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儿子担任,我们称他这个儿子为“主任儿子”。 街西那家又脏又乱,地面坑洼不平,一地的烟头、火柴棍、瓜子皮。茶桌也是七大八小,摇 摇晃晃,但是生意却特别好。从早到晚,人坐得满满的。也许是因为风水好。这家茶馆 正在凤翥街和龙翔街交接处,门面一边对着凤翥街,一边对着龙翔街,坐在茶馆,两条 街上的热闹都看得见。到这家吃茶的全部是本地人,本街的闲人、赶马的“马锅头”、卖柴的、 卖菜的。他们都抽叶子烟。要了茶以后,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烟盒——圆形,皮制的,外面涂 着一层黑漆,打开来,揭开覆盖着的菜叶,拿出剪好的金堂叶子,一支一支地卷起来。茶馆 的墙壁上张贴、涂抹得乱七八糟。但我却于西墙上发现了一首诗,一首真正的诗: 记得旧时好, 跟随爹爹去吃茶。 门前磨螺壳, 巷口弄泥沙。 是用墨笔题写在墙上的。这使我大为惊异了。这是什么人写的呢? 每天下午,有一个盲人到这家茶馆来说唱。他打着扬琴,说唱着。照现在的说法,这应 是一种曲艺,但这种曲艺该叫什么名称,我一直没有打听着。我问过“主任儿子”,他说是“唱 扬琴的”,我想不是。他唱的是什么?我有一次特意站下来听了一会儿,是: . 良田美地卖了, 高楼大厦拆了, 娇妻美妾跑了, 狐皮袍子当了. 我想了想,哦,这是一首劝戒鸦片的歌,他这唱的是鸦片烟之为害。这是什么时候传下 来的呢?说不定是林则徐时代某一忧国之士的作品。但是这个盲人只管唱他的,茶客们似乎都 没有在听,他们仍然在说话,各人想自己的心事。到了天黑,这个盲人背着扬琴,点着马杆, 踽踽地走回家去。我常常想:他今天能吃饱么? 进大西门,是文林街,挨着城门口就是一家茶馆。这是一家最无趣味的茶馆。茶馆墙上 的镜框里装的是美国电影明星的照片,蓓蒂·黛维丝、奥丽薇·德·哈茀兰、克拉克·盖博
泰伦宝华.除了卖茶,还卖咖啡、可可。这家的特点是:进进出出的除了穿西服和鹿皮夹 克的比较有钱的男同学外,还有把头发卷成一根一根香肠似的女同学。有时到了星期六,还 开舞会。茶馆的门关了,从里面传出《蓝色的多瑙河》和《风流寡妇》舞曲 里面正在“啡 嚓 和这家斜对着的一家,跟这家截然不同。这家茶馆除卖茶,还卖煎血肠。这种血肠是耗 牛肠子灌的,煎起来一街都闻见一种极其强烈的气味,说不清是异香还是奇臭。这种西藏食 品,那此把头发卷成香肠一样的女同学是绝对不敢问津的」 由这两家茶馆往东, 不远几步 面南便可折向钱局 ,街上有一家老式的茶馆,楼上楼 下,茶座不少 ”老式 的,是因为茶馆备有烟筒,可以租用 一段青竹,穷 安 一个粗如小指半尺长的竹管,一头装一个带爪的莲莲嘴,这便是“烟筒”。在莲莲嘴里装了 烟丝,点以纸媒,把整个嘴埋在筒口内,尽力猛吸,筒内的水咚咚作响,浓烟便直灌肺腑, 顿时觉得浑身通泰。吸烟筒要有点功夫,不会吸的吸不出烟来。茶馆的烟筒比家用的粗得多 高齐桌面,吸完就靠在桌腿边,吸时尤需底气充足。这家茶馆门前,有一个小摊,卖酸角(不 知什 树上结的 形状有点像皂英 及酸 入口使人攒 (也是树上结 该算是 果子,状如鸡爪 一疙瘩一疙瘩的,有的地方即叫做鸡脚爪,味道很怪,像红糖,又有点像 甘草)和泡梨(糖梨泡在盐水里,梨味本是酸甜的,昆明人却偏于盐水内泡而食之。泡梨仍有 梨香,而梨肉极脆嫩)。过了春节则有人于门前卖葛根。葛根是药,我过去只在中药铺见过, 切成四方的棋子块儿,是己经经过加工的了,原物是什么样子,我是在昆明才见到的。这种 东西可以当零食来吃,我也是在昆明才知道 一截葛根,粗如手臂,横放在 块板上,外包 块湿布。给很少的钱,实葛根的便操起有点像北京切涮羊肉的肉片用的那种薄刃长刀,切 下薄薄的几片给你。雪白的。嚼起来有点像干瓢的生白薯片,而有极重的药味。据说葛根能 清火。联大的同学大概很少人吃过葛根。我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要买一点尝一尝的。 大学二年级那一年,我和两个外文系的同学经常一早就坐在这家茶馆靠窗的一张桌边 各自看白己的书,有时整整坐 一上午,彼此不交语。我这时才开始写作,我的最初几篇小说 即是在这家茶馆里写 茶馆离翠湖很近,从器 湖吹来的风里,时时带有水浮莲的气味 回到文林街。文林街中,正对府甬道,后来新开了一家茶馆。这家茶馆的特点一是卖茶 用玻璃杯,不用盖碗,也不用壶。不卖清茶,卖绿茶和红茶。红茶色如玫瑰,绿茶苦如猪胆。 第二是茶桌较少,且覆有玻璃桌面。在这样桌子上打桥牌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因此到这家 茶馆来喝茶的。大都是来打桥牌的。这茶馆实在是一个桥牌但乐部。联大打桥牌之风很感」 6 个姓马的同学每天到这里打桥牌。解放后,我才知道他是老地下党员, 尾明学生运动的 领导人之 学生运动搞得那样热火朝天,他每天都只是很闲在,很热衷地在打桥牌,谁也 看不出他和学生运动有什么关系。 文林街的东头,有一家茶馆,是一个广东人开的,字号就叫“广发茶社”一 -昆明的装 馆我记得字号的只有这一家,原因之一,是我后来住在民强巷,离广发很近,经常到这家去。 原因之一是 经常聚在这家茶馆里的,有几个助教、研究生和高年级的学生。这些人多多 少少有一点玩世不恭。那时联大同学常组织什么学会,我们对这些俨乎其然的学会微存嘲讽 之意。有一天,广发的茶友之一说:“咱们这也是一个学会, 广发学会!”这本是一句茶 余的笑话。不料广发的茶友之一,解放后,在一次运动中被整得不可开交,胡乱交待问题, 说他曾参加过“广发学会”。这就惹下了麻烦。几次有人专程到北京来外调“广发学会”问题。 被调查的人心里想笑,又笑不出来,因为来外调的政工人员态度非常严肃。广发茶馆代卖 东点心。所谓 东点心, 其实只是包 晓造的 甜馅的小小的酥饼,面上却一律贴了 几 香菜叶子,这大概是这一家饼师的特有的手艺。我在别处吃过广东点心,就没有见过面上贴 有香菜叶子的一一至少不是每一块都贴。 或问:泡茶馆对联大学生有些什么影响?答日:第一,可以养其浩然之气。联大的学生自
泰伦宝华.除了卖茶,还卖咖啡、可可。这家的特点是:进进出出的除了穿西服和麂皮夹 克的比较有钱的男同学外,还有把头发卷成一根一根香肠似的女同学。有时到了星期六,还 开舞会。茶馆的门关了,从里面传出《蓝色的多瑙河》和《风流寡妇》舞曲,里面正在“嘣 嚓嚓”。 和这家斜对着的一家,跟这家截然不同。这家茶馆除卖茶,还卖煎血肠。这种血肠是牦 牛肠子灌的,煎起来一街都闻见一种极其强烈的气味,说不清是异香还是奇臭。这种西藏食 品,那些把头发卷成香肠一样的女同学是绝对不敢问津的。 由这两家茶馆往东,不远几步,面南便可折向钱局街。街上有一家老式的茶馆,楼上楼 下,茶座不少。说这家茶馆是“老式”的,是因为茶馆备有烟筒,可以租用。一段青竹,旁 安一个粗如小指半尺长的竹管,一头装一个带爪的莲蓬嘴,这便是“烟筒”。在莲蓬嘴里装了 烟丝,点以纸媒,把整个嘴埋在筒口内,尽力猛吸,筒内的水咚咚作响,浓烟便直灌肺腑, 顿时觉得浑身通泰。吸烟筒要有点功夫,不会吸的吸不出烟来。茶馆的烟筒比家用的粗得多, 高齐桌面,吸完就靠在桌腿边,吸时尤需底气充足。这家茶馆门前,有一个小摊,卖酸角(不 知什么树上结的,形状有点像皂荚,极酸,入口使人攒眉)、拐枣(也是树上结的,应该算是 果子,状如鸡爪,一疙瘩一疙瘩的,有的地方即叫做鸡脚爪,味道很怪,像红糖,又有点像 甘草)和泡梨(糖梨泡在盐水里,梨味本是酸甜的,昆明人却偏于盐水内泡而食之。泡梨仍有 梨香,而梨肉极脆嫩)。过了春节则有人于门前卖葛根。葛根是药,我过去只在中药铺见过, 切成四方的棋子块儿,是已经经过加工的了,原物是什么样子,我是在昆明才见到的。这种 东西可以当零食来吃,我也是在昆明才知道。一截葛根,粗如手臂,横放在一块板上,外包 一块湿布。给很少的钱,卖葛根的便操起有点像北京切涮羊肉的肉片用的那种薄刃长刀,切 下薄薄的几片给你。雪白的。嚼起来有点像干瓤的生白薯片,而有极重的药味。据说葛根能 清火。联大的同学大概很少人吃过葛根。我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要买一点尝一尝的。 大学二年级那一年,我和两个外文系的同学经常一早就坐在这家茶馆靠窗的一张桌边, 各自看自己的书,有时整整坐一上午,彼此不交语。我这时才开始写作,我的最初几篇小说, 即是在这家茶馆里写的。茶馆离翠湖很近,从翠湖吹来的风里,时时带有水浮莲的气味。 回到文林街。文林街中,正对府甬道,后来新开了一家茶馆。这家茶馆的特点一是卖茶 用玻璃杯,不用盖碗,也不用壶。不卖清茶,卖绿茶和红茶。红茶色如玫瑰,绿茶苦如猪胆。 第二是茶桌较少,且覆有玻璃桌面。在这样桌子上打桥牌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因此到这家 茶馆来喝茶的,大都是来打桥牌的,这茶馆实在是一个桥牌俱乐部。联大打桥牌之风很盛。 有一个姓马的同学每天到这里打桥牌。解放后,我才知道他是老地下党员,昆明学生运动的 领导人之一。学生运动搞得那样热火朝天,他每天都只是很闲在,很热衷地在打桥牌,谁也 看不出他和学生运动有什么关系。 文林街的东头,有一家茶馆,是一个广东人开的,字号就叫“广发茶社”——昆明的茶 馆我记得字号的只有这一家,原因之一,是我后来住在民强巷,离广发很近,经常到这家去。 原因之二是——经常聚在这家茶馆里的,有几个助教、研究生和高年级的学生。这些人多多 少少有一点玩世不恭。那时联大同学常组织什么学会,我们对这些俨乎其然的学会微存嘲讽 之意。有一天,广发的茶友之一说:“咱们这也是一个学会,——广发学会!”这本是一句茶 余的笑话。不料广发的茶友之一,解放后,在一次运动中被整得不可开交,胡乱交待问题, 说他曾参加过“广发学会”。这就惹下了麻烦。几次有人专程到北京来外调“广发学会”问题。 被调查的人心里想笑,又笑不出来,因为来外调的政工人员态度非常严肃。广发茶馆代卖广 东点心。所谓广东点心,其实只是包了不同味道的甜馅的小小的酥饼,面上却一律贴了几片 香菜叶子,这大概是这一家饼师的特有的手艺。我在别处吃过广东点心,就没有见过面上贴 有香菜叶子的——至少不是每一块都贴。 或问:泡茶馆对联大学生有些什么影响?答曰:第一,可以养其浩然之气。联大的学生自
然也是贤愚不等,但多数是比较正派的。那是一个污浊而混乱的时代,学生生活又穷困得近 乎漆倒,但是很多人却能自许清高,部视庸俗,并能保持绿意葱茏的幽欧感,用来对付恶注 和穷困 并不颜丧灰心, 这跟泡茶馆是有些关系的。第 茶馆出 联大学生上茶馆 并不是穷泡,除了瞎聊,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读书的。联大图书馆座位不多,宿舍里没有桌 凳,看书多半在茶馆里。联大同学上茶馆很少不夹着一本乃至几本书的。不少人的论文、读 书报告,都是在茶馆写的。有一年一位姓石的讲师的《哲学概论》期终考试,我就是把考卷 拿到茶馆里去答好了再交上去的。联大八年,出了很多人才。研究联大校史,搞“人才学”, 不能不了解了解联大附近的茶馆。第 泡茶馆可 以接触社会。 我对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名 样的生活都发生兴趣,都想了解了解,跟泡茶馆有一定关系。如果我现在还算一个写小说的 人,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三月 载一九八四年第九期《渣池》 汪曾祺:《人间草木》 江苏文艺出版
然也是贤愚不等,但多数是比较正派的。那是一个污浊而混乱的时代,学生生活又穷困得近 乎潦倒,但是很多人却能自许清高,鄙视庸俗,并能保持绿意葱茏的幽默感,用来对付恶浊 和穷困,并不颓丧灰心,这跟泡茶馆是有些关系的。第二,茶馆出人才。联大学生上茶馆, 并不是穷泡,除了瞎聊,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读书的。联大图书馆座位不多,宿舍里没有桌 凳,看书多半在茶馆里。联大同学上茶馆很少不夹着一本乃至几本书的。不少人的论文、读 书报告,都是在茶馆写的。有一年一位姓石的讲师的《哲学概论》期终考试,我就是把考卷 拿到茶馆里去答好了再交上去的。联大八年,出了很多人才。研究联大校史,搞“人才学”, 不能不了解了解联大附近的茶馆。第三,泡茶馆可以接触社会。我对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 样的生活都发生兴趣,都想了解了解,跟泡茶馆有一定关系。如果我现在还算一个写小说的 人,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三日 载一九八四年第九期《滇池》 汪曾祺:《人间草木》 江苏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