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校舍 汪曾祺 西南联大的校舍很分散。有一些是借用原先的会馆、祠堂、学校,只有新校舍是联大自 建的,也是联大的主体。这里原来是一片坟地,坟主的后代大都己经式微或他徙了,联大征 用了这片地并未引起麻顷。有一感校门,极简晒,两扇大门是用木板红成的,不施油漆,雾 者白花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进门是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路。路是士路,到 了雨季,接连 下雨,泥泞没足 极易滑倒。大路把新校舍分为东西两区 以西,是学生宿舍。土墙,草顶。两头各有门。窗户是在墙上留出方同,直插着几根 带皮的树棍。空气是很流通的,因为没有人爱在窗洞上糊纸,当然更没有玻璃。昆明气候温 和,冬天从窗洞吹进一点风,也不要紧。宿舍是大统间,两边靠墙,和墙垂直,各排了十张 双层木庆 张床睡两个人 间宿舍可住四十人。我没有留心过这样的宿舍共有多少间 我曾在 二十五号宿舍住过两年 十五号不 是最月 三十间计 则新校舍可 千二百人。联大学生三千人,工学院住在拓东路迤西会馆:女生住“南院”,新校舍住的是文 理、法三院的男生。估计起来,可以住得下。学生并不老老实实地让双层床靠墙直放,向右 看齐,不少人给它重新组合,把三张床拼成一个U字,外面挂上旧床单或钉上纸板,就成了 个独立天地,屋中之层。结邻而居的,多是谈得来的同学。也有的不是自己洗择的,是学 校派定的。我在二十五号宿舍住的时候,睡靠门的上铺,和下铺的 一位同学几平没有见过面 他是历史系的,姓刘,河南人。他是个农家子弟,到昆明来考大学是由河南自己挑了 一担 李走来的。 到昆明来考联大的,多数是坐公共汽车来的,乘滇越铁路火车来的,但也有 利用很奇怪的交通工具来的。物理系有个姓应的学生,是自己买了一头毛驴,从西康骑到昆 明来的。我和历史系同学怎么会没有见时面呢?他是个很用功的老实学生,每天黎明即起,到 树林里去读书。我是个夜猫子, 天点才回床睡微 船说,学生静床位,调换宿金,学校是 不管的,从来也没有办事职员来查看过。有人占了 个床位,却终年不来住。也有根本不是 联大的,却在宿舍里住了几年。有一个青年小说家曹卣, 他很年轻时就在《文学》这样 的大杂志上发表过小说,他是同济大学的,却住在二十五号宿舍。也不到同济上课,整天在 二十五号写小说。 桌椅是没有的。很多人去买了一些肥皂箱。昆明肥皂箱很多,也很便宜。 一般三个肥皂 箱就够用了。上面 一个,面上糊一层报纸,是书桌。 下面两层放书,放农物 这就书橱、衣 柜都有了。椅子 床就是。不少未来学士在这样的肥皂箱桌面上写出了洋洋洒洒的论文, 宿舍区南边,校门围培西侧以里,是一个小操场。操场上有一副单杠和一副双杠。体有 主任马约翰带着大一学生在操场上上体育课。马先生一年四季只穿一件衬衫,一件西服上衣, 下身是一条猎裤,从不穿毛衣、大衣。面色红润,连光秀秀的头顶也红润,脑后一圈雪白的 馨发。他上体有课不说中文,他的英语带北欧口音。学生列队,他要求学生必须站直:“B0ys!Yo must keep your body straight!”我年轻时就有点驼背,始终没有straight起来 操场上有一个篮球场,很简陋。送有比赛,都要临时画线,现结篮网,但是很多当时的 篮球名将如唐宝华、牟作云.都在这里展过身手。 大路以东,有一条较小的路。这条路经过一个池塘,池塘中间有一座大坟,成为一个岛 岛上开了很多野蓄薇,花盛时,香扑鼻。这个小岛是当初规划新校舍时特意留下的。于是成 一个景点 往北,是大图书馆。这是新校舍惟一的瓦顶建筑。每天一早,就有一堆学生在外面等着。 一开门,就争先进去,抢座位(座位不很多),抢指定参考书(参考书不够用)。晚上十点半钟。 图书馆的电灯还亮若,还有很多学生在里面看书。这都是很用功的学生。大图书馆我只进去
新 校 舍 汪曾祺 西南联大的校舍很分散。有一些是借用原先的会馆、祠堂、学校,只有新校舍是联大自 建的,也是联大的主体。这里原来是一片坟地,坟主的后代大都已经式微或他徙了,联大征 用了这片地并未引起麻烦。有一座校门,极简陋,两扇大门是用木板钉成的,不施油漆,露 着白茬。门楣横书大字:“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进门是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路。路是土路,到 了雨季,接连下雨,泥泞没足,极易滑倒。大路把新校舍分为东西两区。 路以西,是学生宿舍。土墙,草顶。两头各有门。窗户是在墙上留出方洞,直插着几根 带皮的树棍。空气是很流通的,因为没有人爱在窗洞上糊纸,当然更没有玻璃。昆明气候温 和,冬天从窗洞吹进一点风,也不要紧。宿舍是大统间,两边靠墙,和墙垂直,各排了十张 双层木床。一张床睡两个人,一间宿舍可住四十人。我没有留心过这样的宿舍共有多少间。 我曾在二十五号宿舍住过两年。二十五号不是最后一号。如果以三十间计,则新校舍可住一 千二百人。联大学生三千人,工学院住在拓东路迤西会馆;女生住“南院”,新校舍住的是文、 理、法三院的男生。估计起来,可以住得下。学生并不老老实实地让双层床靠墙直放,向右 看齐,不少人给它重新组合,把三张床拼成一个 U 字,外面挂上旧床单或钉上纸板,就成了 一个独立天地,屋中之屋。结邻而居的,多是谈得来的同学。也有的不是自己选择的,是学 校派定的。我在二十五号宿舍住的时候,睡靠门的上铺,和下铺的一位同学几乎没有见过面。 他是历史系的,姓刘,河南人。他是个农家子弟,到昆明来考大学是由河南自己挑了一担行 李走来的。——到昆明来考联大的,多数是坐公共汽车来的,乘滇越铁路火车来的,但也有 利用很奇怪的交通工具来的。物理系有个姓应的学生,是自己买了一头毛驴,从西康骑到昆 明来的。我和历史系同学怎么会没有见过面呢?他是个很用功的老实学生,每天黎明即起,到 树林里去读书。我是个夜猫子,天亮才回床睡觉。一般说,学生搬床位,调换宿舍,学校是 不管的,从来也没有办事职员来查看过。有人占了一个床位,却终年不来住。也有根本不是 联大的,却在宿舍里住了几年。有一个青年小说家曹卣,——他很年轻时就在《文学》这样 的大杂志上发表过小说,他是同济大学的,却住在二十五号宿舍。也不到同济上课,整天在 二十五号写小说。 桌椅是没有的。很多人去买了一些肥皂箱。昆明肥皂箱很多,也很便宜。一般三个肥皂 箱就够用了。上面一个,面上糊一层报纸,是书桌。下面两层放书,放衣物,这就书橱、衣 柜都有了。椅子?——床就是。不少未来学士在这样的肥皂箱桌面上写出了洋洋洒洒的论文。 宿舍区南边,校门围墙西侧以里,是一个小操场。操场上有一副单杠和一副双杠。体育 主任马约翰带着大一学生在操场上上体育课。马先生一年四季只穿一件衬衫,一件西服上衣, 下身是一条猎裤,从不穿毛衣、大衣。面色红润,连光秃秃的头顶也红润,脑后一圈雪白的 鬈发。他上体育课不说中文,他的英语带北欧口音。学生列队,他要求学生必须站直:“Boys!You must keep your body straight!”我年轻时就有点驼背,始终没有 straight 起来。 操场上有一个篮球场,很简陋。遇有比赛,都要临时画线,现结篮网,但是很多当时的 篮球名将如唐宝华、牟作云.都在这里展过身手。 大路以东,有一条较小的路。这条路经过一个池塘,池塘中间有一座大坟,成为一个岛。 岛上开了很多野蔷薇,花盛时,香扑鼻。这个小岛是当初规划新校舍时特意留下的。于是成 了一个景点。 往北,是大图书馆。这是新校舍惟一的瓦顶建筑。每天一早,就有一堆学生在外面等着。 一开门,就争先进去,抢座位(座位不很多),抢指定参考书(参考书不够用)。晚上十点半钟。 图书馆的电灯还亮着,还有很多学生在里面看书。这都是很用功的学生。大图书馆我只进去
过几次。这样正襟危坐,集体苦读,我实在受不了。 图书馆门前有一片空地。联大没有大会堂,有什么全校性的集会便在这里举行。在图书 馆关着的大 上用摁钉摁两面党国旗,也算是会场。我入学不久,张清常先生在这里教唱过 联大校歌(校歌是张先生谱的曲),学唱校歌的同学都很激动。每月一号,举行一次“国民月 会”,全称应是“国民精神总动员月会”,可是从来没有人用全称,实在太麻烦了。国民月会 有时请名人来演讲,一般都是梅始琦校长讲讲话。梅先生很严肃,面无笑容,但说话很幽默。 有一阵昆明闹霍乱,梅先生劝大家不要在外面乱吃东西,说:“有一位同学说,‘我吃了那么 多次,也没有得过 一次蛋 这种事情 能有 ”开国民月会时 没有人老实 着,都是东张西望,心不在焉。有一次,我发现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的太阳竟是十三只角(按 规定应是十二只) “一二·一修案”(国民党军队枪杀三位同学、一位老师)发生后,大图书馆曾布置成死 难烈士的灵堂,四壁都是挽联,灵前摆满了花圈,大香大烛,气氛十分肃穆悲壮。那两天昆 学生吃的饭是通红的糙米,装在几个大木桶里,盛饭的瓢也是 木头的,因此饭有木头的气味。饭里什么都有:砂粒、耗子屎.被称为“八宝饭”。八个人 一桌,四个菜,装在酱色的粗陶碗里。菜多盐而少油。常吃的菜是煮芸豆,还有一种叫做密 毕豆腐的灰色的凉粉似的东西。 大图书馆的东面,是教室。土墙,铁皮顶。铁皮上涂了一层绿漆。有时下大雨,雨点敲 得铁皮丁 当地响。教室里放着 些白木椅子。椅子是特制 的。右手有 一块羽毛球拍大 的木板,可以在上面记笔记。椅子是不固定的,可以随便搬动,从这间教室撤到那间。吴宓 先生上“红楼梦研究”课,见下面有女生没有坐下,就立即走到别的教室去搬椅子。 一些标 有骑士风度的男同学于是追随吴先生之后,也去搬。到女同学都落座,吴先生才开始上课。 我是个吊儿郎当的学生,不爱上课。有的教授授课是很严格的。教西洋通史(这是文学院 必修课)的是皮名举。他要求学生记笔记, 还要交历史地图 我有 一次画 一张马其顿王国 地图,皮先生在我的地图上批了两行字:“阁下所绘地图美术价值甚高,科学价值全无。”第 一学期期终考试,我得了三十七分。第二学期我至少得考八十三分,这样两学期平均,才能 及格,这怎么办?到考试时我拉了两个历史系的同学,一个坐在我的左边,一个坐在我的右边。 坐在右边的同学姓钮,左边的那个忘了。我就抄左边的同学一道答题,又抄右边的同学一道。 公布分数时,我得了八十五分, 朱自清先生教课也很认真。他教我们宋诗。他上课时带一沓卡片, 一张一张地讲。要交 读书笔记,还要月考、期考。我老是缺课,因此朱先生对我印象不佳。 多数教授讲课很随伸。刘文典先生教《昭明文选》。一个学期木进了半篇木玄虑的《海 赋》。闻一多先生上课时,学生是可以抽烟的。我上过他的“楚辞”。上第一课时,他打开高 一尺又半的很大的毛边纸笔记本,抽上一口烟,用顿挫鲜明的语调说:“痛饮酒,熟读《离骚》 乃可以为名士。”他讲唐诗,把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讲。这样讲唐诗,别的 大学里大概没有。闻先生的课都不考试,学期终了交一篇读书报告即可。 唐兰先生教词选,基本上不讲。打起无锡腔调,把词“吟”一遍:“‘双鬓隔香红啊 玉钗头上风.”好!真好!”这首词就算讲过了」 西南联大的课程可以随意旁听。我听过冯文潜先生的关学。他有一次讲一首词: 汴水流 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冯先生说他教他的孙女念这首词,他的孙女把“吴山点点愁”念成“吴山点点头”他举
过几次。这样正襟危坐,集体苦读,我实在受不了。 图书馆门前有一片空地。联大没有大会堂,有什么全校性的集会便在这里举行。在图书 馆关着的大门上用摁钉摁两面党国旗,也算是会场。我入学不久,张清常先生在这里教唱过 联大校歌(校歌是张先生谱的曲),学唱校歌的同学都很激动。每月一号,举行一次“国民月 会”,全称应是“国民精神总动员月会”,可是从来没有人用全称,实在太麻烦了。国民月会 有时请名人来演讲,一般都是梅贻琦校长讲讲话。梅先生很严肃,面无笑容,但说话很幽默。 有一阵昆明闹霍乱,梅先生劝大家不要在外面乱吃东西,说:“有一位同学说,‘我吃了那么 多次,也没有得过一次霍乱。’这种事情是不能有第二次的。”开国民月会时,没有人老实站 着,都是东张西望,心不在焉。有一次,我发现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的太阳竟是十三只角(按 规定应是十二只)! “一二·一惨案”(国民党军队枪杀三位同学、一位老师)发生后,大图书馆曾布置成死 难烈士的灵堂,四壁都是挽联,灵前摆满了花圈,大香大烛,气氛十分肃穆悲壮。那两天昆 明各界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于途。 大图书馆后面是大食堂。学生吃的饭是通红的糙米,装在几个大木桶里,盛饭的瓢也是 木头的,因此饭有木头的气味。饭里什么都有:砂粒、耗子屎.被称为“八宝饭”。八个人 一桌,四个菜,装在酱色的粗陶碗里。菜多盐而少油。常吃的菜是煮芸豆,还有一种叫做蘑 芋豆腐的灰色的凉粉似的东西。 大图书馆的东面,是教室。土墙,铁皮顶。铁皮上涂了一层绿漆。有时下大雨,雨点敲 得铁皮丁丁当当地响。教室里放着一些白木椅子。椅子是特制的。右手有一块羽毛球拍大小 的木板,可以在上面记笔记。椅子是不固定的,可以随便搬动,从这间教室搬到那间。吴宓 先生上“红楼梦研究”课,见下面有女生没有坐下,就立即走到别的教室去搬椅子。一些颇 有骑士风度的男同学于是追随吴先生之后,也去搬。到女同学都落座,吴先生才开始上课。 我是个吊儿郎当的学生,不爱上课。有的教授授课是很严格的。教西洋通史(这是文学院 必修课)的是皮名举。他要求学生记笔记,还要交历史地图。我有一次画了一张马其顿王国的 地图,皮先生在我的地图上批了两行字:“阁下所绘地图美术价值甚高,科学价值全无。”第 一学期期终考试,我得了三十七分。第二学期我至少得考八十三分,这样两学期平均,才能 及格,这怎么办?到考试时我拉了两个历史系的同学,一个坐在我的左边,一个坐在我的右边。 坐在右边的同学姓钮,左边的那个忘了。我就抄左边的同学一道答题,又抄右边的同学一道。 公布分数时,我得了八十五分,及格还有富余! 朱自清先生教课也很认真。他教我们宋诗。他上课时带一沓卡片,一张一张地讲。要交 读书笔记,还要月考、期考。我老是缺课,因此朱先生对我印象不佳。 多数教授讲课很随便。刘文典先生教《昭明文选》,一个学期才讲了半篇木玄虚的《海 赋》。闻一多先生上课时,学生是可以抽烟的。我上过他的“楚辞”。上第一课时,他打开高 一尺又半的很大的毛边纸笔记本,抽上一口烟,用顿挫鲜明的语调说:“痛饮酒,熟读《离骚》 ——乃可以为名士。”他讲唐诗,把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讲。这样讲唐诗,别的 大学里大概没有。闻先生的课都不考试,学期终了交一篇读书报告即可。 唐兰先生教词选,基本上不讲。打起无锡腔调,把词“吟”一遍:“‘双鬓隔香红啊—— 玉钗头上风.’好!真好!”这首词就算讲过了。 西南联大的课程可以随意旁听。我听过冯文潜先生的美学。他有一次讲一首词: 汴水流, 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冯先生说他教他的孙女念这首词,他的孙女把“吴山点点愁”念成“吴山点点头”,他举
的这个例子我一直记得。 吴宓先生讲“中西诗之比较”,我很有兴趣地去听。不料他讲的第一首诗却是: 烟村四五家 楼台六七座 八九十枯花 我不好好上课,书倒直也读了一些。中文系办公常有一个小图书馆,诵称系图书馆。我 和另外一两个同学每天晚上到系图书馆看书。系办公室的 系图书馆是开架的 钥匙就由我们拿着,随 可以进去 要看什么书自己拿 下需要填卡片这些麻烦手 有的同学看书是有目 的有系统的。一个姓范的同学每天摘抄《太平御览》。我则是从心所欲,随使瞎看。我这种舌 七八糟看书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我觉得这个习惯挺好。夜里,系图书馆很安静,只有哲 学心理系有几只狗怪声嗥叫一 一个教生理学的教授做实验,把狗的不同部位的神经结扎起 来,狗于是怪叫。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培外一派鼓乐声,虽然悠远, 但很清晰。半夜里怎么会 有鼓乐声?只能这样解释:这是鬼麦 我 实听到的 是错觉。 找左 多每夜看书,到 叫才回宿舍睡觉。 因此我和历史系那位姓刘的河南同学几乎没有见过面。 新校舍大门东边的围培是“民主培”。墙上贴满了各色各样的壁报,左、中、右都有。有 时也有激烈的论战。有一次三青团办的壁报有一篇宜传国民党观点的文章,另一张“群社” 绵的壁报上很快就贴出一篇反驳的文竞,批评三青闭壁报上的文竞是“咬若尾四兜圈子”。这 批评很尖刻,也很形象。“咬着尾巴兜圈子”是狗。事隔近五十年,我对这一警句还记得十分 清楚。当时有一个“冬青社 (联大学生社团甚多),颇有影响。冬青社办了两块壁报, 是《冬青诗刊》,一块就叫《冬青》,是刊载杂文和漫画的。冯友兰先生、查良钊先生、马约 翰先生,都曾经被画进漫画。冯先生、查先生、马先生看了,也并不生气。 除了壁报,还有各色各样的启事。有的是出让衣物的。大都是八成新的西服、皮鞋。出 让的衣物就放在大门旁边的校警室里,可以看货付钱。也有寻找失物的启事,大都写着:“鄙 人不慎,遗失了什么东西 如有捡到者,请开示姓名住处,失主即当往取,并备薄酬。 所调 “薄酬”,通常是五香花生米一包。有一次有一位同学贴出启事:“寻找眼睛。”另一位同学在 他的启事标题下用红笔画了一个大问号。他寻找的不是“眼睛”,是“眼镜”。 新校舍大门外是一条碎石块铺的马路。马路两边种着高高的袖加利树(即按树,云南到处 皆有)。马路北侧,挨新校的围墙,每天早晨有一溜卖早点的排子。最受欢迎的是一个广东老 太太实的煎鸡蛋饼。 个瓷盆里放着鸡蛋加少量的水和成的稀面,一大勺, 推在平铛上 煎熟,加一把葱花。广东老太太很名得放猪油。鸡蛋饼煎得两面焦黄,猪油吱吱作响,喷香。 ·个鸡蛋饼直径一尺,卷而食之,很解馋。 晚上,常有一个贵州人来卖馄饨面。有时馄饨皮包完了,他就把馄饨馅拨在汤里下面。 问他:“你这叫什么面?”贵州老乡毫不迟疑地说:“桃花面!” 马路对面常有一个卖水果的。卖桃子,“面核桃”和“离核桃”,卖泡梨 -棠梨泡在盐 水里, 梨肉转为极嫩、极脆 晚上有时有云南兵骑马由东面驰向西面,马蹄铁敲在碎石块的尖棱上,进出一朵朵火花。 有一位曾在联大任教的作家教授在美国讲学。美国人问他:西南联大八年,设备条件那 样差,教授、学生生活那样苦,为什么能出那样多的人才?一一有一个专门研究联大校史的美 国教授以为联大八年,出的人才比北大、清华、南开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为什么?这位作家 回答了两个字:自由。 1992年7月5日 载1992年第10期《芒种》
的这个例子我一直记得。 吴宓先生讲“中西诗之比较”,我很有兴趣地去听。不料他讲的第一首诗却是: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楼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我不好好上课,书倒真也读了一些。中文系办公室有一个小图书馆,通称系图书馆。我 和另外一两个同学每天晚上到系图书馆看书。系办公室的钥匙就由我们拿着,随时可以进去。 系图书馆是开架的,要看什么书自己拿,不需要填卡片这些麻烦手续。有的同学看书是有目 的有系统的。一个姓范的同学每天摘抄《太平御览》。我则是从心所欲,随便瞎看。我这种乱 七八糟看书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我觉得这个习惯挺好。夜里,系图书馆很安静,只有哲 学心理系有几只狗怪声嗥叫——一个教生理学的教授做实验,把狗的不同部位的神经结扎起 来,狗于是怪叫。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墙外一派鼓乐声,虽然悠远,但很清晰。半夜里怎么会 有鼓乐声?只能这样解释:这是鬼奏乐。我确实听到的,不是错觉。我差不多每夜看书,到鸡 叫才回宿舍睡觉。——因此我和历史系那位姓刘的河南同学几乎没有见过面。 新校舍大门东边的围墙是“民主墙”。墙上贴满了各色各样的壁报,左、中、右都有。有 时也有激烈的论战。有一次三青团办的壁报有一篇宣传国民党观点的文章,另一张“群社” 编的壁报上很快就贴出一篇反驳的文章,批评三青团壁报上的文章是“咬着尾巴兜圈子”。这 批评很尖刻,也很形象。“咬着尾巴兜圈子”是狗。事隔近五十年,我对这一警句还记得十分 清楚。当时有一个“冬青社”(联大学生社团甚多),颇有影响。冬青社办了两块壁报,一块 是《冬青诗刊》,一块就叫《冬青》,是刊载杂文和漫画的。冯友兰先生、查良钊先生、马约 翰先生,都曾经被画进漫画。冯先生、查先生、马先生看了,也并不生气。 除了壁报,还有各色各样的启事。有的是出让衣物的。大都是八成新的西服、皮鞋。出 让的衣物就放在大门旁边的校警室里,可以看货付钱。也有寻找失物的启事,大都写着:“鄙 人不慎,遗失了什么东西,如有捡到者,请开示姓名住处,失主即当往取,并备薄酬。”所谓 “薄酬”,通常是五香花生米一包。有一次有一位同学贴出启事:“寻找眼睛。”另一位同学在 他的启事标题下用红笔画了一个大问号。他寻找的不是“眼睛”,是“眼镜”。 新校舍大门外是一条碎石块铺的马路。马路两边种着高高的柚加利树(即桉树,云南到处 皆有)。马路北侧,挨新校的围墙,每天早晨有一溜卖早点的摊子。最受欢迎的是一个广东老 太太卖的煎鸡蛋饼。一个瓷盆里放着鸡蛋加少量的水和成的稀面,舀一大勺,摊在平铛上, 煎熟,加一把葱花。广东老太太很舍得放猪油。鸡蛋饼煎得两面焦黄,猪油吱吱作响,喷香。 一个鸡蛋饼直径一尺,卷而食之,很解馋。 晚上,常有一个贵州人来卖馄饨面。有时馄饨皮包完了,他就把馄饨馅拨在汤里下面。 问他:“你这叫什么面?”贵州老乡毫不迟疑地说:“桃花面!” 马路对面常有一个卖水果的。卖桃子,“面核桃”和“离核桃”,卖泡梨——棠梨泡在盐 水里,梨肉转为极嫩、极脆。 晚上有时有云南兵骑马由东面驰向西面,马蹄铁敲在碎石块的尖棱上,迸出一朵朵火花。 有一位曾在联大任教的作家教授在美国讲学。美国人问他:西南联大八年,设备条件那 样差,教授、学生生活那样苦,为什么能出那样多的人才?——有一个专门研究联大校史的美 国教授以为联大八年,出的人才比北大、清华、南开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为什么?这位作家 回答了两个字:自由。 1992 年 7 月 5 日 载 1992 年第 10 期《芒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