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的孩子们》 丰子恺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 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 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甚么事体都象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 对付。小小的失意,象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 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 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 broke heart②,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 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来代替汽 油。宝姊姊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姊姊挂下一只篮来,宝姊姊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 在下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 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 天,你坐在我膝上发见了我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 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哭哭,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 的亲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 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 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 病的、伪的! 你们每天做火车、做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歌、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 生活。大人们的呼号“归自然!”“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 出丑得很了!依样画几笔画,写几篇文的人称为艺术家、创作家,对你们更要愧死 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 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荼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 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们的弱小的 体力与智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表现欲的驱使,因而遭逢失败。然而你们是不受大自 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月亮 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决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同不 许你们弄自鸣钟同例,所以愤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你们一定想:终天无聊地伏在案上弄笔的爸爸,终天闷闷地坐在窗下弄引线的妈妈,是 何等无气性的奇怪的动物!你们所视为奇怪动物的我与你们的母亲,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 摧残了你们,回想起来,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了,划袜立 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的时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 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你的小心里 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杀风景而野蛮”罢!
《给我的孩子们》 丰子恺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 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 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甚么事体都象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 对付。小小的失意,象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 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 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broke nheart②,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 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来代替汽 油。宝姊姊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姊姊挂下一只篮来,宝姊姊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 在下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 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 天,你坐在我膝上发见了我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 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哭哭,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 的亲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 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 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 病的、伪的! 你们每天做火车、做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歌、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 生活。大人们的呼号“归自然!”“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 出丑得很了!依样画几笔画,写几篇文的人称为艺术家、创作家,对你们更要愧死! 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 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 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们的弱小的 体力与智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表现欲的驱使,因而遭逢失败。然而你们是不受大自 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月亮 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决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同不 许你们弄自鸣钟同例,所以愤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你们一定想:终天无聊地伏在案上弄笔的爸爸,终天闷闷地坐在窗下弄引线的妈妈,是 何等无气性的奇怪的动物!你们所视为奇怪动物的我与你们的母亲,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 摧残了你们,回想起来,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了,刬袜立 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的时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 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你的小心里 一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杀风景而野蛮”罢!
瞻瞻!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 张地裁开来,你侧着头,站在桌边默默地看。后来我从学校回来,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 了一本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楚辞》,把它裁破了十几页,得意地对我说:“爸爸!瞻瞻也 会裁了!”瞻瞻!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却被我一个惊骇的 !”字喊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罢! 软软!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在你一定轻视我,想 道:“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还要拉一个你们所最怕的陆露沙医生来,教他用他的大手来摸你 们的肚子,甚至用刀来在你们臂上割几下,还要教妈妈和漫姑擒住了你们的手脚,捏住了你 们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们的嘴里去。这在你们一定认为是太无人道的野蛮举动罢! 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激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象你们这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象你们样 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所谓“事”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 做了叫做“上课”的一种把戏回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 喜!惭愧我为甚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 体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 谁也经验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 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 条路呢? 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 然这真不过象“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 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己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肉腿 清晨六点钟,寒暑表的水银已经爬上九十二度。我臂上挂着一件今年未曾穿过的夏布长 衫,手里提着行囊,在朝阳照着的河埠上下船,船就沿着运河向火车站开驶 这船是我自己雇的。船里备着茶壶、茶杯、西瓜、薄荷糕、蒲扇和凉枕,都是自己家里 拿下来的,同以前出门写生的时候一样。但我这回下了船,心情非常不快:一则为了天气很 热,前几天清晨八十九度,正午升到九十九度。今天清晨就九十二度,正午定然超过百度以 上,况且又在逼近太阳的船棚底下。加之打开行囊就看见一册《论语》,它的封面题着李笠 翁的话,说道人应该在秋、冬、春三季中做事而以夏季中休息,这话好象在那里讥笑我。二 则,这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人事而出门,不比以前开“写生画船”的悠闲。那时正是暮春天气 我雇定一只船,把自己需用的书籍、器物、衣服、被褥放进船室中,自己坐卧其间。听凭船 主人摇到哪个市镇靠夜,便上岸去自由写生,大有“听其所止而休焉"的气概。这回下船时形
瞻瞻!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 一张地裁开来,你侧着头,站在桌边默默地看。后来我从学校回来,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 了一本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楚辞》,把它裁破了十几页,得意地对我说:“爸爸!瞻瞻也 会裁了!”瞻瞻!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却被我一个惊骇的 “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罢! 软软!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在你一定轻视我,想 道:“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还要拉一个你们所最怕的陆露沙医生来,教他用他的大手来摸你 们的肚子,甚至用刀来在你们臂上割几下,还要教妈妈和漫姑擒住了你们的手脚,捏住了你 们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们的嘴里去。这在你们一定认为是太无人道的野蛮举动罢! 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激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象你们这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象你们样 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所谓“事”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 做了叫做“上课”的一种把戏回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 喜!惭愧我为甚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 体。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 谁也经验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 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 条路呢? 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 然这真不过象“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 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已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肉腿 清晨六点钟,寒暑表的水银已经爬上九十二度。我臂上挂着一件今年未曾穿过的夏布长 衫,手里提着行囊,在朝阳照着的河埠上下船,船就沿着运河向火车站开驶。 这船是我自己雇的。船里备着茶壶、茶杯、西瓜、薄荷糕、蒲扇和凉枕,都是自己家里 拿下来的,同以前出门写生的时候一样。但我这回下了船,心情非常不快:一则为了天气很 热,前几天清晨八十九度,正午升到九十九度。今天清晨就九十二度,正午定然超过百度以 上,况且又在逼近太阳的船棚底下。加之打开行囊就看见一册《论语》,它的封面题着李笠 翁的话,说道人应该在秋、冬、春三季中做事而以夏季中休息,这话好象在那里讥笑我。二 则,这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人事而出门,不比以前开“写生画船”的悠闲。那时正是暮春天气, 我雇定一只船,把自己需用的书籍、器物、衣服、被褥放进船室中,自己坐卧其间。听凭船 主人摇到哪个市镇靠夜,便上岸去自由写生,大有“听其所止而休焉”的气概。这回下船时形
式依旧,意义却完全不同。这一次我不是到随便哪里去写生,我是坐了这船去赶十一点钟的 火车。上回坐船出于自动,这回坐船出于被动。这点心理便在我胸中作起怪来,似乎觉得船 室里的事物件件都不称心了。然而船窗外的特殊的景象,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从石门湾到崇德之间,十八里运河的两岸,密接地排列着无数的水车。无数仅穿着一条 短裤的农人,正在那里踏水 我的船在其间行进,好象阅兵式里的将军。船主人说,前天有人数过,两岸的水车共计 七百五十六架。连日大晴大热,今天水车架数恐又增加了。我设想从天中望下来,这一段运 河大约象一条蜈蚣,数百只脚都在那里动。我下船的时候心情的郁郁,到这时候忽然变成了 惊奇。这是天地间的一种伟观,这是人与自然的剧战。火一般的太阳赫赫地照着,猛烈地在 那里吸收地面上所有的水:浅浅的河水懒洋洋地躺着,被太阳越晒越浅。两岸数千百个踏水 的人,尽量地使用两腿的力量,在那里同太阳争夺这一些水。太阳升得越高,他们踏得越快 洛洛洛洛.……”响个不绝。后来终于戛然停止,人都疲乏而休息了:然而太阳似乎并不疲倦, 不须休息;在静肃的时候,炎威更加猛烈了 听船人说,水车的架数不止这一些,运河的里面还有着不少。继续两三个月的大热大旱, 田里、浜里、小河里,都已干燥见底:只有这条运河里还有些水。但所有的水很浅,大桥的 磐石已经露出二三尺:河埠石下面的桩木也露出一二尺,洗衣汲水的人,蹲在河埠最下面 块石头上也撩不着水,须得走下到河床的边上来浣汲。我的船在河的中道独行,尚无阻碍 逢到和来船交手过的时候,船底常常触着河底,轧轧地作声。然而农人为田禾求水,舍此以 外更没有其他的源泉。 他们在运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运河踏到小河里:再在小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小河踏 到浜里;再在浜上架水车,把水从浜里踏进田里。所以运河两岸的里面,还藏着不少的水车。 ‘洛洛洛洛……之声因远近而分强弱数种,互相呼应着。这点水仿佛某种公款,经过许 多人之手,送到国库时所剩已无几了。又好比某种公文,由上司行到下司,费时很久,费力 很多。因为河水很浅,水车必须竖得很直,方才吸得着水。我在船中目测那些水车与水平面 所成的角度,都在四十五度以上;河岸特别高的地方,竟达五六十度。不曾踏过或见过水车 的读者,也可想象:这角度越大,水爬上来时所经的斜面越峭,即水的分量越重,踏时所费 的力量越多。这水仿佛是从井里吊起来似的。所以踏这等水车,每架起码三个人。而且一个 车水口上所设水车不止一架 故村里所有的人家,除老弱以外,大家须得出来踏水。根本没有种田就逢大旱的人家, 或所种的禾稻已经枯死的人家,也非出来参加踏水不可,不参加的干犯众怒,有性命之忧 这次的工作非为“自利”,因为有多人自己早已没有田禾了;又说不上“利他”,因为踏进 去的水被太阳蒸发还不够,无暇去滋润半枯的禾稻的根了。这次显然是人与自然的剧烈的抗 不抗争而活是羞耻的,不抗争而死是怯弱的;抗争而活是光荣的,抗争而死也是甘心的。 农人对于这个道理,嘴上虽然不说,肚里很明白。眼前的悲壮的光景便是其实证。有的水车 上,连妇人、老太婆、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都在那里帮工
式依旧,意义却完全不同。这一次我不是到随便哪里去写生,我是坐了这船去赶十一点钟的 火车。上回坐船出于自动,这回坐船出于被动。这点心理便在我胸中作起怪来,似乎觉得船 室里的事物件件都不称心了。然而船窗外的特殊的景象,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从石门湾到崇德之间,十八里运河的两岸,密接地排列着无数的水车。无数仅穿着一条 短裤的农人,正在那里踏水。 我的船在其间行进,好象阅兵式里的将军。船主人说,前天有人数过,两岸的水车共计 七百五十六架。连日大晴大热,今天水车架数恐又增加了。我设想从天中望下来,这一段运 河大约象一条蜈蚣,数百只脚都在那里动。我下船的时候心情的郁郁,到这时候忽然变成了 惊奇。这是天地间的一种伟观,这是人与自然的剧战。火一般的太阳赫赫地照着,猛烈地在 那里吸收地面上所有的水;浅浅的河水懒洋洋地躺着,被太阳越晒越浅。两岸数千百个踏水 的人,尽量地使用两腿的力量,在那里同太阳争夺这一些水。太阳升得越高,他们踏得越快, “洛洛洛洛……”响个不绝。后来终于戛然停止,人都疲乏而休息了;然而太阳似乎并不疲倦, 不须休息;在静肃的时候,炎威更加猛烈了。 听船人说,水车的架数不止这一些,运河的里面还有着不少。继续两三个月的大热大旱, 田里、浜里、小河里,都已干燥见底;只有这条运河里还有些水。但所有的水很浅,大桥的 磐石已经露出二三尺;河埠石下面的桩木也露出一二尺,洗衣汲水的人,蹲在河埠最下面一 块石头上也撩不着水,须得走下到河床的边上来浣汲。我的船在河的中道独行,尚无阻碍; 逢到和来船交手过的时候,船底常常触着河底,轧轧地作声。然而农人为田禾求水,舍此以 外更没有其他的源泉。 他们在运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运河踏到小河里;再在小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小河踏 到浜里;再在浜上架水车,把水从浜里踏进田里。所以运河两岸的里面,还藏着不少的水车。 “洛洛洛洛……”之声因远近而分强弱数种,互相呼应着。这点水仿佛某种公款,经过许 多人之手,送到国库时所剩已无几了。又好比某种公文,由上司行到下司,费时很久,费力 很多。因为河水很浅,水车必须竖得很直,方才吸得着水。我在船中目测那些水车与水平面 所成的角度,都在四十五度以上;河岸特别高的地方,竟达五六十度。不曾踏过或见过水车 的读者,也可想象:这角度越大,水爬上来时所经的斜面越峭,即水的分量越重,踏时所费 的力量越多。这水仿佛是从井里吊起来似的。所以踏这等水车,每架起码三个人。而且一个 车水口上所设水车不止一架。 故村里所有的人家,除老弱以外,大家须得出来踏水。根本没有种田就逢大旱的人家, 或所种的禾稻已经枯死的人家,也非出来参加踏水不可,不参加的干犯众怒,有性命之忧。 这次的工作非为“自利”,因为有多人自己早已没有田禾了;又说不上“利他”,因为踏进 去的水被太阳蒸发还不够,无暇去滋润半枯的禾稻的根了。这次显然是人与自然的剧烈的抗 争。 不抗争而活是羞耻的,不抗争而死是怯弱的;抗争而活是光荣的,抗争而死也是甘心的。 农人对于这个道理,嘴上虽然不说,肚里很明白。眼前的悲壮的光景便是其实证。有的水车 上,连妇人、老太婆、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都在那里帮工
“瞠瞠瞠”,锣声响处,一齐戛然停止。有的到荫处坐着喘息:有人向桑树拳头上除下篮 子来取吃食。篮子里有的是蚕豆。他们破晓吃了粥,带了一篮蚕豆出来踏水。饥时以蚕豆充 饥,一直踏到夜半方始回去睡觉。只有少数的“富有”之家的篮子里,盛着冷饭。“瞠瞠瞠”! 锣声响处,大家又爬上水车,“洛洛洛洛”地踏起来。无数赤裸裸的肉腿并排着,合着一致的 拍子而交互动作,演成一种带模样。我的心情由不快变成惊奇:由惊奇而又变成一种不快 以前为了我的旅行太苦痛而不快,如今为了我的旅行太舒服而不快。我的船棚下的热度似乎 忽然降低了;小桌上的食物似乎忽然太精美了;我的出门的使命似乎忽然太轻松了。直到我 舍船登岸,通过了奢华的二等车厢而坐到我的三等车厢里的时候,这种不快方才渐渐解除。 唯有那活动的肉腿的长长的带模样,只管保留印象在我的脑际。这印象如何?住在都会的繁 华世界里的人最容易想象,他们这几天晚上不是常在舞场里、银幕上看见舞女的肉腿的活动 的带模样么?踏水的农人的肉腿的带模样正和这相似,不过线条较硬些,色彩较黑些。近来 农人踏水每天到夜半方休。舞场里、银幕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正是运河岸上的肉腿忙 着活动的时候。 1934年8月15日于杭州招贤寺 送阿宝出黄金时代 阿宝,我和你在世间相聚,至今已十四年了,在这五千多天内,我们差不多天天在一处 难得有分别的日子。我看着你呱呱堕地,嘤嘤学语,看你由吃奶改为吃饭,由匍匐学成跨步。 你的变态微微地逐渐地展进,没有痕迹,使我全然不知不觉,以为你始终是我家的一个孩子, 始终是我们这家庭里的一种点缀,始终可做我和你母亲的生活的慰安者。然而近年来,你态 度行为的变化,渐渐证明其不然。你已在我们的不知不觉之间长成了一个少女,快将变为成 人了。古人谓“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现在反行了古人的话,在送 你出黄金时代的时候,也觉得悲喜交集。 所喜者,近年来你的态度行为的变化,都是你将由孩子变成成人的表示。我的辛苦和你 母亲的劬劳似乎有了成绩,私心庆慰。所悲者,你的黄金时代快要度尽,现实渐渐暴露,你 将停止你的美丽的梦,而开始生活的奋斗了,我们仿佛丧失了一个从小依傍在身边的孩子 而另得了一个新交的知友。“乐莫乐兮新相知”;然而旧日天真烂漫的阿宝,从此永远不得再 见了! 记得去春有一天,我拉了你的手在路上走。落花的风把一阵柳絮吹在你的头发上,脸孔 上,和嘴唇上,使你好象冒了雪,生了白胡须。我笑着搂住了你的肩,用手帕为你拂拭。你 也笑着,仰起了头依在我的身旁。这在我们原是极寻常的事:以前每天你吃过饭,是我同你 洗脸的。然而路上的人向我们注视,对我们窃笑,其意思仿佛在说:“这样大的姑娘儿,还 在路上教父亲搂住了拭脸孔!"我忽然看见你的身体似乎高大了,完全发育了,已由中性似 的孩子变成十足的女性了。我忽然觉得,我与你之间似乎筑起一堵很高,很坚,很厚的无影 的墙。你在我的怀抱中长起来,在我的提携中大起来;但从今以后,我和你将永远分居于两 个世界了。一刹那间我心中感到深痛的悲哀。我怪怨你何不永远做一个孩子而定要长大起来
“嘡嘡嘡”,锣声响处,一齐戛然停止。有的到荫处坐着喘息;有人向桑树拳头上除下篮 子来取吃食。篮子里有的是蚕豆。他们破晓吃了粥,带了一篮蚕豆出来踏水。饥时以蚕豆充 饥,一直踏到夜半方始回去睡觉。只有少数的“富有”之家的篮子里,盛着冷饭。“嘡嘡嘡”! 锣声响处,大家又爬上水车,“洛洛洛洛”地踏起来。无数赤裸裸的肉腿并排着,合着一致的 拍子而交互动作,演成一种带模样。我的心情由不快变成惊奇;由惊奇而又变成一种不快。 以前为了我的旅行太苦痛而不快,如今为了我的旅行太舒服而不快。我的船棚下的热度似乎 忽然降低了;小桌上的食物似乎忽然太精美了;我的出门的使命似乎忽然太轻松了。直到我 舍船登岸,通过了奢华的二等车厢而坐到我的三等车厢里的时候,这种不快方才渐渐解除。 唯有那活动的肉腿的长长的带模样,只管保留印象在我的脑际。这印象如何?住在都会的繁 华世界里的人最容易想象,他们这几天晚上不是常在舞场里、银幕上看见舞女的肉腿的活动 的带模样么?踏水的农人的肉腿的带模样正和这相似,不过线条较硬些,色彩较黑些。近来 农人踏水每天到夜半方休。舞场里、银幕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正是运河岸上的肉腿忙 着活动的时候。 1934年8月15日于杭州招贤寺 送阿宝出黄金时代 阿宝,我和你在世间相聚,至今已十四年了,在这五千多天内,我们差不多天天在一处, 难得有分别的日子。我看着你呱呱堕地,嘤嘤学语,看你由吃奶改为吃饭,由匍匐学成跨步。 你的变态微微地逐渐地展进,没有痕迹,使我全然不知不觉,以为你始终是我家的一个孩子, 始终是我们这家庭里的一种点缀,始终可做我和你母亲的生活的慰安者。然而近年来,你态 度行为的变化,渐渐证明其不然。你已在我们的不知不觉之间长成了一个少女,快将变为成 人了。古人谓“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现在反行了古人的话,在送 你出黄金时代的时候,也觉得悲喜交集。 所喜者,近年来你的态度行为的变化,都是你将由孩子变成成人的表示。我的辛苦和你 母亲的劬劳似乎有了成绩,私心庆慰。所悲者,你的黄金时代快要度尽,现实渐渐暴露,你 将停止你的美丽的梦,而开始生活的奋斗了,我们仿佛丧失了一个从小依傍在身边的孩子, 而另得了一个新交的知友。“乐莫乐兮新相知”;然而旧日天真烂漫的阿宝,从此永远不得再 见了! 记得去春有一天,我拉了你的手在路上走。落花的风把一阵柳絮吹在你的头发上,脸孔 上,和嘴唇上,使你好象冒了雪,生了白胡须。我笑着搂住了你的肩,用手帕为你拂拭。你 也笑着,仰起了头依在我的身旁。这在我们原是极寻常的事:以前每天你吃过饭,是我同你 洗脸的。然而路上的人向我们注视,对我们窃笑,其意思仿佛在说:“这样大的姑娘儿,还 在路上教父亲搂住了拭脸孔!”我忽然看见你的身体似乎高大了,完全发育了,已由中性似 的孩子变成十足的女性了。我忽然觉得,我与你之间似乎筑起一堵很高,很坚,很厚的无影 的墙。你在我的怀抱中长起来,在我的提携中大起来;但从今以后,我和你将永远分居于两 个世界了。一刹那间我心中感到深痛的悲哀。我怪怨你何不永远做一个孩子而定要长大起来
我怪怨人类中何必有男女之分。然而怪怨之后立刻破悲为笑。恍悟这不是当然的事,可喜的 事么? 记得有一天,我从上海回来。你们兄弟姊妹照例拥在我身旁,等候我从提箱中取出“好 东西″来分。我欣然地取出一束巧格力来,分给你们每人一包。你的弟妹们到手了这五色金 银的巧格力,照例欢喜得大闹一场,雀跃地拿去尝新了。你受持了这赠品也表示欢喜,跟着 弟妹们去了。然而过了几天,我偶然在楼窗中望下来,看见花台旁边,你拿着一包新开的巧 格力,正在分给弟妹三人。他们各自争多嫌少,你忙着为他们均分。在一块缺角的巧格力上 添了一张五色金银的包纸派给小妹妹了,方才三面公平。他们欢喜地吃糖了,你也欢喜地看 他们吃。这使我觉得惊奇。吃巧格力,向来是我家儿童们的一大乐事。因为乡村里只有箬叶 包的糖塌饼,草纸包的状元糕,没有这种五色金银的糖果:只有甜煞的粽子糖,咸煞的盐青 果,没有这种异香异味的糖果。所以我每次到上海,一定要买些回来分给儿童,籍添家庭的 乐趣。儿童们切望我回家的目的,大半就在这“好东西”上。你向来也是这“好东西”的切望者 之一人。你曾经和弟妹们赌赛谁是最后吃完:你曾经把五色金银的锡纸积受起来制成华丽的 手工品,使弟妹们艳羡。这回你怎么一想,肯把自己的一包藏起来,如数分给弟妹们吃呢? 我看你为他们分均匀了之后表示非常的欢喜,同从前赌得了最后吃完时一样,不觉倚在楼上 独笑起来。 因为我忆起了你小时候的事:十来年之前,你是我家里的一个捣乱分子,每天为了要求 的不满足而哭几场,挨母亲打几顿。你吃蛋只要吃蛋黄,不要吃蛋白,母亲偶然夹一筷蛋白 在你的饭碗里,你便把饭粒和蛋白乱拨在桌子上,同时大喊“要黄!要黄!”你以为凡物较好 者就叫做“黄”。所以有一次你要小椅子玩耍,母亲搬一个小凳子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 黄!”你要长竹竿玩,母亲拿一根“史的克〃①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黄!"你看不起那时 候还只一二岁而不会活动的软软。吃东西时,把不好吃的东西留着给软软吃;讲故事时,把 不幸的角色派给软软当。向母亲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许的时候,你就高声地问:“当错软软么? 当错软软么?”你的意思以为:软软这个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允许:而阿宝是一个重要 不过的人,其要求岂有不允许之理?今所以不允许者,大概是当错了软软的原故。所以每次 高声地提醒你母亲,务要她证明阿宝正身,允许一切要求而后已。这个一味“要黄”而专门欺 侮弱小的捣乱分子,今天在那里牺牲自己的幸福来增殖弟妹们的幸福,使我看了觉得可笑, 又觉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梦想已经宣告失败,开始在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 欲望,而谋他人的幸福了;你已将走出惟我独尊的黄金时代,开始在尝人类之爱的辛味了。 记得去年有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事,将离家远行。在以前,每逢我出门了,你们一定不 高兴,要阻住我,或者约我早归。在更早的以前,我出门须得瞒过你们。你弟弟后来寻我不 着,须得哭几场。我回来了,倘预知时期,你们常到门口或半路上来迎候。我所描的那幅题 日《爸爸还不来》的画,便是以你和你的弟弟的等我归家为题材的。因为我在过去的十来年 中,以你们为我的生活慰安者,天天晚上和你们谈故事,作游戏,吃东西,使你们都觉得家 庭生活的温暖,少不来一个爸爸,所以不肯放我离家。去年这一天我要出门了,你的弟妹们 照旧为我借别,约我早归。我以为你也如此,正在约你何时回家和买些什么东西来,不意你 却劝我早去,又劝我迟归,说你有种种玩意可以骗住弟妹们的阻止和盼待。原来你已在我和 你母亲谈话中闻知了我此行有早去迟归的必要,决意为我分担生活的辛苦了。我此行感觉轻 快,但又感觉悲哀。因为我家将少却了一个黄金时代的幸福儿
我怪怨人类中何必有男女之分。然而怪怨之后立刻破悲为笑。恍悟这不是当然的事,可喜的 事么? 记得有一天,我从上海回来。你们兄弟姊妹照例拥在我身旁,等候我从提箱中取出“好 东西”来分。我欣然地取出一束巧格力来,分给你们每人一包。你的弟妹们到手了这五色金 银的巧格力,照例欢喜得大闹一场,雀跃地拿去尝新了。你受持了这赠品也表示欢喜,跟着 弟妹们去了。然而过了几天,我偶然在楼窗中望下来,看见花台旁边,你拿着一包新开的巧 格力,正在分给弟妹三人。他们各自争多嫌少,你忙着为他们均分。在一块缺角的巧格力上 添了一张五色金银的包纸派给小妹妹了,方才三面公平。他们欢喜地吃糖了,你也欢喜地看 他们吃。这使我觉得惊奇。吃巧格力,向来是我家儿童们的一大乐事。因为乡村里只有箬叶 包的糖塌饼,草纸包的状元糕,没有这种五色金银的糖果;只有甜煞的粽子糖,咸煞的盐青 果,没有这种异香异味的糖果。所以我每次到上海,一定要买些回来分给儿童,籍添家庭的 乐趣。儿童们切望我回家的目的,大半就在这“好东西”上。你向来也是这“好东西”的切望者 之一人。你曾经和弟妹们赌赛谁是最后吃完;你曾经把五色金银的锡纸积受起来制成华丽的 手工品,使弟妹们艳羡。这回你怎么一想,肯把自己的一包藏起来,如数分给弟妹们吃呢? 我看你为他们分均匀了之后表示非常的欢喜,同从前赌得了最后吃完时一样,不觉倚在楼上 独笑起来。 因为我忆起了你小时候的事:十来年之前,你是我家里的一个捣乱分子,每天为了要求 的不满足而哭几场,挨母亲打几顿。你吃蛋只要吃蛋黄,不要吃蛋白,母亲偶然夹一筷蛋白 在你的饭碗里,你便把饭粒和蛋白乱拨在桌子上,同时大喊“要黄!要黄!”你以为凡物较好 者就叫做“黄”。所以有一次你要小椅子玩耍,母亲搬一个小凳子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 黄!”你要长竹竿玩,母亲拿一根“史的克”①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黄!”你看不起那时 候还只一二岁而不会活动的软软。吃东西时,把不好吃的东西留着给软软吃;讲故事时,把 不幸的角色派给软软当。向母亲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许的时候,你就高声地问:“当错软软么? 当错软软么?”你的意思以为:软软这个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允许;而阿宝是一个重要 不过的人,其要求岂有不允许之理?今所以不允许者,大概是当错了软软的原故。所以每次 高声地提醒你母亲,务要她证明阿宝正身,允许一切要求而后已。这个一味“要黄”而专门欺 侮弱小的捣乱分子,今天在那里牺牲自己的幸福来增殖弟妹们的幸福,使我看了觉得可笑, 又觉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梦想已经宣告失败,开始在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 欲望,而谋他人的幸福了;你已将走出惟我独尊的黄金时代,开始在尝人类之爱的辛味了。 记得去年有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事,将离家远行。在以前,每逢我出门了,你们一定不 高兴,要阻住我,或者约我早归。在更早的以前,我出门须得瞒过你们。你弟弟后来寻我不 着,须得哭几场。我回来了,倘预知时期,你们常到门口或半路上来迎候。我所描的那幅题 曰《爸爸还不来》的画,便是以你和你的弟弟的等我归家为题材的。因为我在过去的十来年 中,以你们为我的生活慰安者,天天晚上和你们谈故事,作游戏,吃东西,使你们都觉得家 庭生活的温暖,少不来一个爸爸,所以不肯放我离家。去年这一天我要出门了,你的弟妹们 照旧为我惜别,约我早归。我以为你也如此,正在约你何时回家和买些什么东西来,不意你 却劝我早去,又劝我迟归,说你有种种玩意可以骗住弟妹们的阻止和盼待。原来你已在我和 你母亲谈话中闻知了我此行有早去迟归的必要,决意为我分担生活的辛苦了。我此行感觉轻 快,但又感觉悲哀。因为我家将少却了一个黄金时代的幸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