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的意译到底是“神似”还是“貌似合而神离”呢?“入于化 境”是不是就不能“反映客观实际”呢?检验真理的标准是实践,一 切要从实际出发,我们还是先看一段傅雷的译文吧。手头有一本 《外国文学作品选》第三卷,第29页有一段傅译的《高老头》,现 在先把巴尔扎克的法文原文和傅雷的译文抄下: Elle releva la tete comme unc grande dame qu'elle etait,et des cclairs sortirent de scs yeux fiers. 一Ah!ft-elle en voyant Eugene,vous etes la -Encore,dit-il pitcusement. -Eh bien,monsiour de Rastignac,traitez ce monde comme il le merite.Vous voulez parvenir,je vous aiderai. Vous sonderez combien est profonde la corruption femi- nine,vous toiserez la largeur de la miserable vanite des hommes.Quoique j'aie bien lu dans ce livre du monde, il y avait des pages qui ccpendant m'etaient inconnues. Maintenant,je sais tout.Plus froidement vous calculerez, plus avant vous irez.Frappez sans pitie,vous serez craint.N'acceptez les hommes et les femmes que comme des chevaux de poste que vous laisserez crever a chaque relais,vous arriverez ainsi au faite de vos desirs . 她抬起头米,那种庄严的姿势恰好显出她贵妇的身分, 高傲的眼睛射出闪电似的光芒。 “啊!”她一眼瞧见了欧也纳,“你在这里!” “是的,还没有走,”他不胜惶恐的回答。 “嗳,拉斯蒂涅先生,你得以牙还牙的去对付这个社会。 你想成功吗?我帮你。你可以测量出来,女人堕落到什么程 度,男子虚荣到什么田地。虽然人生这部书我已经读得烂熟, 可是还有一些篇章不曾寓目。现在我全明白了。你越没有心 =28●
肝,就越高升得快。你毫不留情的打击人家,人家就怕你。 只能把勇男女女当做驿马,把它们骑得筋疲力尽,到了站上 丢下来,这样你就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 鲁迅在《看书琐记》中说过:“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扎克小说里写 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读者看了对话, 便好象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我认为上面这段译文,是译出了原 文对话的巧妙,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不过根据洪素野的 意见,可能这是“不正确的”译文,让我们来看看他的批评是不是 正确吧。 首先,comme une grande dame qu'elle dtait,最后三个字似 乎没有译出来。这是不是“任意略去原文本来有的字句”呢?如 果把这几个字译成“象她所是的贵妇人那样,”看起来是“形似”了, 但是译文生硬牵强,也不好懂。原文是通顺的法语,译文却是不 通顺的汉语,这就是说:译文的形式和原文的形式之间发生了矛 盾。而要解决这个矛盾,应该使译文的形式成为通顺的汉语。傅 雷的译文“那种庄严的姿势恰好显出她贵妇的身分”,从形式上看 是通顺的,虽然比原文的字数有所增减,但从内容上看却没有改 变原文的意思。我认为翻译主要是用译文形式传达原文内容的艺 术,傅译既然表达了原文的内容,那就是正确的译文。至于传达 原文形式,那是次要的问题。如果在传达原文内容的前提下,能 够吸收原文的表达形式,那当然更好。如果二者不能兼顾,那就只 好舍形式而取内容了。 其次,“Encore”译成“还没有走”,义是“增添”了“原文所没 有的字句”,但并没有“增添原文所没有的”“意思”。试想如果不增 添“没有走”三个字,只译成“还”,那倒是“形似”了,但读者能够 明白说话人的意思吗?增添了三个字,虽然和原文不“形似”,却 恰恰做到了“神似”。在我看来,加词的原则正是要增添原文内容 所有而原文形式所无的词汇。 29
同一行中还有“piteusement'”,译成“不胜惶恐的”,这可能 是把原文的表达形式“改造成自己的面貌”,“连同思想、感情、气 氛、情调等等”都“化为我有”了。因为根据《法汉词典》,这个副词 只有“可悲地”,“可怜地”,和“惨”三个解释。不过在我看来,“可 怜地”是个一般的副词,“不胜惶恐”是“可怜”的一种特殊形式,比 “可怜”更具体,更深刻。从形式上看来,“可怜”是个正面的说 法,“不胜惶恐”却是从反面来说,在翻译理论上,这可以说是 “正词反译法”。从内容上说米,泽者设身处地,假设自已是欧也 纳,在一个贵妇人的客厅里,自已有求于女主人,而女主人却以 为他是个早就该走的客人。在这个具体的情况下,在这种窘迫的 气氛中,试问欧也纳会产生什么思想?难道用“不胜惶恐”来描写 他的心情不是非常恰当的吗?难道不应该这样把作者、连同书中 人物的思想、感情、都化为译者所有吗?我看傅雷译法高人一着 的地方,正是得力于这个“化”字。自然,“化”也有个程度问题, 我也并不主张把外国人化为中国人,把外国的客厅化为中国的堂 屋。但是“不胜惶恐”之类的思想感情却是中外人士所共有的,不 能因为会联想到“臣不胜惶恐”等带有民族风格的语言而弃之不 用。我认为翻译的艺术就是要结合上下文的具体情况,揣摩出最 恰当的译文词语来。 在下一段译文中,女主人对欧也纳说:“traitez ce monde comme il le merite.”傅雷的译文是:“你得以牙还牙的去对付 这个社会。”把最后四个法文词汇泽成“以牙还牙”,看来又是“任 意变更原文的句式和句法,改用中国的句式和句法”了。假如不 更政原文的句式,把这句译成“对付这个世界要象它所值得的那 样”,读者能不能理解女主人说的是什么呢?这样是不是就能“反 映异国的风光与情调”?我觉得翻译首先要使读者容易理解,难以 理解的译文决不是好译文,因为原文并不是难以理解的。这句原 文的意思是说:这个世界应该得到(或者只配得到)怎么样的对 ·30*
待,你就怎么扩对待它吧。而傅译“以牙还牙”四个字,正是这个 笼统说法的特珠表达方式,不译得简洁明了,生动具体,而且 还反映了异国情调,因为“以牙还牙”这个成语并不是国货,而是 来自《圣经》译文,不过已经“化为我有”罢了。这个例子也就说明 了:意译并不是“无法吸收新的东西”,也不“排斥新的表达形 式”,而只是不吸收生硬拗口的字句,排斥雄以理解的表达方式 而已。 在同一段译文中,女主人还对欧也纳说:“你可以测量出来, 女人堕落到什么程度,男人虚荣到什么田地。”把法文“sonderez'” 和“toiserez”两个动词合译为“测量”一个动词,这在翻译理论 中可以算是“合词法”,但是有人也许又要认为这是“任意略去原 文本来有的字句或意思”了。正相反,我觉得“测量”这两个字还 太具体,不妨笼统一点详成“看得出来”,更能传达女主人说话的 口气。这和前面说的“不胜惶恐”、“以牙还牙”的译法相反,不 是把一般译成特殊,而是把特殊译成一般。为什么要这样译呢? 因为傅雷下面的译文没有按照原文的句式译成:女人的堕落是多 么深,也没有把后半句泽为:你可以测量得出男人的可怜的虛荣 心的广度(或者不如说是多么广泛)。这已经是把特殊的“深度” 译成一般的“程度”,把特殊的“广度”译成一般的“田地”了。所 以为了译文的风格统一,不如把“测量”改成“看得出来”。 下面的译文接着说:“虽然人生这部书我已经读得烂熟,可是 还有一些篇章不曾寓目。”把“ce livre du monde'”译成“人生这 部书”,可见傅译是能“吸收新的东西”,并不是“排斥新的表达 形式”的。不过,“不曾寓目”倒的确是把原文的表达形式“政造成 自己的面貌”了,因为这四个字是书面语言,不符合女主人说话 的口气。正相反,再下面一句译文:“你越没有心肝,就越高升得 快。”倒是符合女主人说话口吻的。如果按照原文字面译成:你越 冷酷无情地算计,你就走得越远,那么,前半句不象口语,后半 。31
句简直要引起误解了。不过,如果把后半句改成:你的前程就更 远大,那倒是既“形似”又“神似”的。我认为翻译的艺术就是要 找到既“形似”又“神似”的译文,也就是要找到和原文的内容、形 式都统一的译文。如果原文的内容和形式有矛盾,或者是原文的 内容和译文的内容之间有矛盾,或者是译文的形式和原文的形式 之间有矛盾,那译文就只要传达原文的内容,不必传达原文的形 式,换句话说,就是只要“神似”,不要“形似”。 根据上面引的傅译看来,可以说傅雷是既用了意译,又用了 直译方法的。“人生这部书”,“把男男女女当做驿马”,就是直译 的例子。傅译整个说来是“神似”的,有时也很保守,不肯吸收新 的东西,如副词不用“地”,而说“不胜徨恐的”,“以牙还牙的”。 但要说他任意增减字句,变更原文句式,那就未必妥当。因为“加 词法”、“减词法”、“变换句式”、“变换词性”等译法,恐怕是意 译和直译都要应用的。至于说傅译“油腔滑调”,那就要看原文是 否油腔滑调,如果原文也是,那么傅译就可以算是传神之笔了。 傅译“读起来不费劲,但象读的本国小说”,那正是傅译成功之处。 难道读起来要生硬物口,才算是异国情调吗?难道外国人说话本 来就是生硬拗口的吗?说到“貌合神离”问题,我看这四个字要用 到那些“形似”的译文上才合适,而傅译恰恰是“重神似不重形似” 的。 许祟信、洪素野批评意译,我觉得还应该把意译和傅译分开 来,因为傅雷是直译、意译,兼而用之的。至于说意译不能“反 映客观实际”,使“中国读者读外国作品时竟如置身中国杜会”,我 看这个问题不一定能责怪译者。几十年前我读过傅东华翻译的 《飘》,书中人物的姓名都中国化了,如郝思嘉,白瑞德等等。但 是几十年后回忆起来,还只记得美国南北战争时的情聚,并不因 为书中人物姓郝姓白,读起来就仿佛“置身中国社会”了。因此, “高老头”这个称呼虽然是中国化的,但是《高老头》这本书“反映” ●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