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晚上,他记的日记说: 我何苦要到日本来,我何苦要求学问。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们日本人 轻侮的。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我不能再隐忍过去了。 “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里来! “到日本来倒也罢了,我何苦又要进这该死的高等学校。他们留了五个月学回去的人 岂不在那里享荣华安乐么?这五六年的岁月,教我怎么能挨得过去。受尽了千辛万苦,积 了十数年的学识,我回国去,难道定能比他们来胡闹的留学生更强么? “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纯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 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可怜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一了 “槁木的二十一岁! “死灰的二十一岁! “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 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 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故乡,是富春江上的一个小市,去杭州水程不过八九十里。这一条江水,发源安 徽,贯流全淅,江形曲折,风景常新,唐朝有一个诗人赞这条江水说“一川如画”。他十四 岁的时候,请了一位先生写了这四个字,贴在他的书斋里,因为他的书斋的小窗,是朝着 江面的。虽则这书斋结构不大,然而风雨晦明,春秋朝夕的风景,也还抵得过滕王高阁 在这小小的书斋里过了十几个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哥到日本来留学 6
6 天晚上,他记的日记说: “我何苦要到日本来,我何苦要求学问。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们 日本人 轻侮的。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我不能再隐忍过去了。 “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 里来! “到日本来倒也罢了,我何苦又要进这该死的高等学校。他们留了五个月学回 去的人, 岂不在那里享荣华安乐么?这五六年的岁月,教我怎么能挨得过去。受尽 了千辛万苦,积 了十数年的学识,我回国去,难道定能比他们来胡闹的留学生更强 么? “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纯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 得不在 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可怜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一了。 “槁木的二十一岁! “死灰的二十一岁! “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 热的心肠! 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 若能赐 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 了。” 三 他的故乡,是富春江上的一个小市,去杭州水程不过八九十里。这一条江水, 发源安 徽,贯流全浙,江形曲折,风景常新,唐朝有一个诗人赞这条江水说“一川 如画”。他十四 岁的时候,请了一位先生写了这四个字,贴在他的书斋里,因为他 的书斋的小窗,是朝着 江面的。虽则这书斋结构不大,然而风雨晦明,春秋朝夕的 风景,也还抵得过滕王高阁。 在这小小的书斋里过了十几个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 哥到日本来留学
他三岁的时候就丧了父亲,那时候他家里困苦得不堪。好容易他长兄在日本W大学卒 了业,回到北京,考了一个进士,分发在法部当差,不上两年,武昌的革命起来了。那时 候他已在县立小学堂卒了业,正在那里换来换去的换中学堂。他家里的人都怪他无恒性, 说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讲来,他以为他一个人同别的学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 同他们同在一处求学的。所以他进了K府中学之后,不上半年又忽然转了H府中学来;在 H府中学住了三个月,革命就起来了。H府中学停学之后,他依旧只能回到那小小的书斋 里来。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就进了大学的预科。这大学是在杭州城外 本来是美国长老会捐钱创办的,所以学校里浸润了一种专制的弊风,学生的自由,几乎被 压缩得同针眼儿一般的小。礼拜三的晚上有什么祈祷会,礼拜日非但不准出去游玩,并且 在家里看别的书也不准的,除了唱赞美诗祈祷之外,只许看新旧约书。每天早晨从九点钟 到九点二十分,定要去做礼拜,不去做礼拜,就要扣分数记过。他虽然非常爱那学校近傍 的山水景物,然而他的心里,总有些反抗的意思,因为他是一个爱自由的人,对那些迷信 的管束,怎么也不甘心服从。住不上半年,那大学里的厨子,托了校长的势,竞打起学生 来。学生中间有几个不服的,便去告诉校长,校长反说学生不是。他看看这些情形,实在 是太无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仍复回家,到那小小的书斋里去,那时候已经是六月初 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秋风吹到富春江上,两岸的绿树,就快凋落的时候,他又坐了 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却好那时候石牌楼的W中学正在那里招插班生,他进去见了 校长M氏,把他的经历说给了M氏夫妻听,M氏就许他插入最高的班里去。这W中学原来 也是一个教会学校,校长M氏,也是一个糊涂的美国宣教师:他看看这学校的内容倒比H 大学不如了。与一位很卑鄙的教务长一一原来这一位先生就是H大学的卒业生一—闹了 场,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来了。出了W中学,他看看杭州的学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 以他就打算不再进别的学校去 正是这个时候,他的长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来他的长兄为人正直得很,在部里 办事,铁面无私,并且比一般部内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学识,所以部内上下,都忌惮他。有 天某次长的私人,来问他要一个位置,他执意不肯,因此次长就同他闹起意见来,过了 几天他就辞了部里的职,改到司法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那时候正在绍兴军队里作 军官,这一位二兄军人习气颇深,挥金如土,专喜结交侠少。他们弟兄三人,到这时候都 不能如意之所为,所以那一小市镇里的闲人都说他们的风水破了 他回家之后,便镇日镇夜的蛰居在他那小小的书斋里。他父祖及他长兄所藏的书籍 就作了他的良师益友。他的日记上面,一天一天的记起诗来。有时候他也用了华丽的文章 做起小说来,小说里就把他自己当作了一个多情的勇士,把他邻近的一家寡妇的两个女儿, 当作了贵族的苗裔,把他故乡的风物,全编作了田园的情景:有兴的时候,他还把他自家 的小说,用单纯的外国文翻释起来: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忧郁病的根苗,大约也 就在这时候培养成功的。在家里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长兄的来信说: “院内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务之意,予已许院长以东行,大约此事不日可见命 令。渡日之先,拟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断非上策,此次当偕伊赴日本也。”他接到了这 封信之后,心中日日盼他长兄南来,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 他就同他的长兄长嫂同到日本去了
7 他三岁的时候就丧了父亲,那时候他家里困苦得不堪。好容易他长兄在日本W 大学卒 了业,回到北京,考了一个进士,分发在法部当差,不上两年,武昌的革命 起来了。那时 候他已在县立小学堂卒了业,正在那里换来换去的换中学堂。他家里 的人都怪他无恒性, 说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讲来,他以为他一个人同别的 学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 同他们同在一处求学的。所以他进了K府中学之后,不 上半年又忽然转了H府中学来;在 H府中学住了三个月,革命就起来了。H府中学 停学之后,他依旧只能回到那小小的书斋 里来。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岁的时 候,他就进了大学的预科。这大学是在杭州城外, 本来是美国长老会捐钱创办的, 所以学校里浸润了一种专制的弊风,学生的自由,几乎被 压缩得同针眼儿一般的小。 礼拜三的晚上有什么祈祷会,礼拜日非但不准出去游玩,并且 在家里看别的书也不 准的,除了唱赞美诗祈祷之外,只许看新旧约书。每天早晨从九点钟 到九点二十分, 定要去做礼拜,不去做礼拜,就要扣分数记过。他虽然非常爱那学校近傍 的山水景 物,然而他的心里,总有些反抗的意思,因为他是一个爱自由的人,对那些迷信 的 管束,怎么也不甘心服从。住不上半年,那大学里的厨子,托了校长的势,竟打起 学生 来。学生中间有几个不服的,便去告诉校长,校长反说学生不是。他看看这些 情形,实在 是太无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仍复回家,到那小小的书斋里去,那 时候已经是六月初 了。 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秋风吹到富春江上,两岸的绿树,就快凋落的时候,他 又坐了 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却好那时候石牌楼的W中学正在那里招插班生, 他进去见了 校长M氏,把他的经历说给了M氏夫妻听,M氏就许他插入最高的班里 去。这W中学原来 也是一个教会学校,校长M氏,也是一个糊涂的美国宣教师;他 看看这学校的内容倒比H 大学不如了。与一位很卑鄙的教务长——原来这一位先生 就是H大学的卒业生——闹了一 场,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来了。出了W中学,他 看看杭州的学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 以他就打算不再进别的学校去。 正是这个时候,他的长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来他的长兄为人正直得很, 在部里 办事,铁面无私,并且比一般部内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学识,所以部内上下, 都忌惮他。有 一天某次长的私人,来问他要一个位置,他执意不肯,因此次长就同 他闹起意见来,过了 几天他就辞了部里的职,改到司法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 兄那时候正在绍兴军队里作 军官,这一位二兄军人习气颇深,挥金如土,专喜结交 侠少。他们弟兄三人,到这时候都 不能如意之所为,所以那一小市镇里的闲人都说 他们的风水破了。 他回家之后,便镇日镇夜的蛰居在他那小小的书斋里。他父祖及他长兄所藏的 书籍, 就作了他的良师益友。他的日记上面,一天一天的记起诗来。有时候他也用 了华丽的文章 做起小说来,小说里就把他自己当作了一个多情的勇士,把他邻近的 一家寡妇的两个女儿, 当作了贵族的苗裔,把他故乡的风物,全编作了田园的情景; 有兴的时候,他还把他自家 的小说,用单纯的外国文翻释起来;他的幻想,愈演愈 大了,他的忧郁病的根苗,大约也 就在这时候培养成功的。在家里住了半年,到了 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长兄的来信说: “院内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务之意,予已许院长以东行,大约此事不日 可见命 令。渡日之先,拟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断非上策,此次当偕伊赴日本也。” 他接到了这一 封信之后,心中日日盼他长兄南来,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 京到家。住了一月, 他就同他的长兄长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后,他的 Dreams of the romantic age尚未醒悟,模模糊糊的过了半载,他 就考入了东京第一高等学校。这正是他19岁的秋天。 第一高等学校将开学的时候,他的长兄接到了院长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长兄就把 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里,几天之后,他的长兄长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儿就回国去了 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里有一班预备班,是为中国学生特设的。在这预科里预备一年,卒业 之后,才能入各地高等学校的正科,与日本学生同学。他考入预科的时候,本来填的是文 科,后来将在预科卒业的时候,他的长兄定要他改到医科去,他当时亦没有什么主见,就 听了他长兄的话把文科改了。 预科卒业之后,他听说N市的高等学校是最新的,并且N市是日本产美人的地方,所 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学校去。 他的20岁的8月29日的晚上,他一个人从东京的中央车站乘了夜行车到N市去 那一天大约刚是旧历的初三四的样子,同天鹅绒似的又蓝又紫的天空里,洒满了一天 星斗。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却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样子。他一个人靠着了 三等车的车窗,默默的在那里数窗外人家的灯火。火车在暗黑的夜气中间,一程一程地进 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灯火,也一点一点的朦胧起来,他的胸中忽然生了万千哀感,他的眼 睛里就忽然觉得热起来了 “ Sentimental, too sentimental!”这样的叫一声,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 家来。 你也没有情人留在东京,你也没有弟兄知己住在东京,你的眼泪究竟是为谁洒的呀! 或者是对于你过去的生活的伤感,或者是对你二年间的生活的余情,然而你平时不是说不 爱东京的么? 人住岂无情。 “黄莺住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胡思乱想的寻思了一会,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陆去的清教徒的身上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离开他故乡海岸的时候,大约也是悲壮淋漓,同我一样的。” 火车过了横滨,他的感情方才渐渐儿的平静起来。呆呆的坐了一忽,他就取了一张明 信片出来,垫在海涅( Hei n e)的诗集上,用铅笔写了一首诗寄他东京的朋友
8 到了日本之后,他的 Dreams of the romantic age 尚未醒悟,模模糊糊的过了 半载,他 就考入了东京第一高等学校。这正是他19岁的秋天。 第一高等学校将开学的时候,他的长兄接到了院长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长 兄就把 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里,几天之后,他的长兄长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儿 就回国去了。 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里有一班预备班,是为中国学生特设的。在这预 科里预备一年,卒业 之后,才能入各地高等学校的正科,与日本学生同学。他考入 预科的时候,本来填的是文 科,后来将在预科卒业的时候,他的长兄定要他改到医 科去,他当时亦没有什么主见,就 听了他长兄的话把文科改了。 预科卒业之后,他听说N市的高等学校是最新的,并且N市是日本产美人的地 方,所 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学校去。 四 他的20岁的8月29日的晚上,他一个人从东京的中央车站乘了夜行车到N 市去。 那一天大约刚是旧历的初三四的样子,同天鹅绒似的又蓝又紫的天空里,洒满 了一天 星斗。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却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样子。他 一个人靠着了 三等车的车窗,默默的在那里数窗外人家的灯火。火车在暗黑的夜气 中间,一程一程地进 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灯火,也一点一点的朦胧起来,他的胸中 忽然生了万千哀感,他的眼 睛里就忽然觉得热起来了。 “Sentimental, too sentimental!”这样的叫一声,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 而自家笑起自 家来。 “你也没有情人留在东京,你也没有弟兄知己住在东京,你的眼泪究竟是为谁 洒的呀! 或者是对于你过去的生活的伤感,或者是对你二年间的生活的余情,然而 你平时不是说不 爱东京的么? “唉,一年人住岂无情。 “黄莺住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胡思乱想的寻思了一会,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陆去的清教徒的身上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离开他故乡海岸的时候,大约也是悲壮淋漓,同我一 样的。” 火车过了横滨,他的感情方才渐渐儿的平静起来。呆呆的坐了一忽,他就取了 一张明 信片出来,垫在海涅(Heine)的诗集上,用铅笔写了一首诗寄他东京 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