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的儒户:儒士地位演进史上的一章 一、引言 在中国的传统社会里,以儒士为中心的知识分子一也就是通称的“士大 夫”一是一个最受尊崇的“身份团体”(status group)0;不仅名登仕版的“大 夫”有其法定的崇高身份,即使是未入仕途的“士”人也享有种种的优待。士人 固然可能富埒王侯,也可能贫无立锥,在经济上属于迥然不同的“阶级”(class), 但在法制及社会上所享受的特权和荣誉则大同小异。 ①“身份团体”(status group)一词,系Max Weber所创,指享有相似杜会地位的人群而言,以别于 以经济为主要评准的“阶级”一词,见Weber,Esays in Sociolog(trans.yH.H.Gerth and C.W.Mils, New York,l946),Pp.186一187,Weber本人即普以此观念分析士人在中国杜会的地位:见所著Tie Religion of China(trans.and ed.byH.H.Gerth,New York,.l964),pp.107-l41.以此魂点a研究中 国杜会最深人者当推程同粗先生,见T'ung-tsu Ch'a,“Chinese Class Structure and Its Ideology'”,inJ. K.Fairbank (ed.),Chinese Thought and Institutions (Chicago,1957),pp.235-250;idem,Law and Society in Traditional China (The Hague,1965),pp.128-206:idem,Han Social Structure (Seattle, 1972),Pp.63-159
372/内北国而外中国:蒙元史研究 传统中国社会的塑造,受儒家影响最大。以土居四民之首的说法,虽然可 能出之于管仲,但似为封建后期思想界普遍的看法①。造成士人优越地位最具 决定性的影响当推儒家的尚贤观念。儒家思想原以政治为主要对象,而以教育 为培养优良统治者的手段。士君子熟谙经术文学,乃为椎行礼乐致化所不可或 缺。因此,儒家虽主张有教无类,却又认为劳心的“君子”,应该“治人”和“食于 人”,居于劳力的“小人”之上,享受优崇②。 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崇儒术以后,至少在形式上儒家思想已成为国家 的最高指导原则。虽然,历代帝王大多阳儒阴法,“以儒术缘饰吏治”,但像汉宣 帝那样公然承认:“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的③,究属少见;因此儒家思 想对中国政治、法制有一定程度的约束性:后世帝王非崇敬儒士便无法使其政 权合法化。除去这思想上的顾虑外,在实际的层次,也有不得不崇敬儒士的苦 衷。历代帝王创业,大多凭借武力,但都面临“天下自马上得之,不可以马上治” 的问题。为长治久安计,不得不崇用和优遇士人,以取得佐治的人才。因此,历 代君主不仅赋予已登仕版的官吏种种特权,即使在野的士子也多享有政治、经 济和法律上的优遇,和农、工、商人在身份上判然有别。瞿同祖教授认为在野士 人的实际权力与在朝官员虽大有区别,两者所受优遇及荣耀则颇为近似,同为 中国社会中的“秀异分子”(lite)④。 儒士的受优遇,在西汉已见端倪。汉代社会中,无论在朝的“大夫”或在野 的“士”都享有崇高的身份⑤。但儒士的地位,并非一成不变。自东汉季年以迄 ①陈登原《国史旧闻(1971年,台北),上册,页228一229 ⑧关于儒家的杜会阶层论,参看T'ung-tsu Ch'i,“Chinese Class Structure and Its Ideology”,pp. 246-248;及何两棣Ping-tiHo先生所著The Ladder o时Succes时in Imperial China(New York,l964), Pp.1-9and17-21. ③《汉书》(百衲本),九二O。关于中国历朝阳儒阴法的事实,萧公权先生曾著文讨论,见所著“L心 galism and Autocracy in Traditional China'",《清华学报》,新四卷第二期(1964年),页108-122。 Ch'd,"Chinese Class Structure and Its Ideology",pp.246-247. Ch',Han Social Structure,pp.63-159
元代的儒户:儒士地位演进史上的一章/373 唐代,儒土的地位大不如前。一方面,佛、道日盛,儒家思想的普遍性和影响力 都大为削减;南北各朝,或崇僧伽,或尚玄门,儒士的政治与社会地位乃大受威 胁。另一方面,在政治上,政府为门阀所控制。当时,“土庶之分”的“士”,是指 累世簪绥的膏梁华族而言。膏梁华族,固多屡世经术,但其政治与社会地位之 取得,主要是以门第为凭借;儒士所专擅的学术既不是月且人物的评准,更不是 樱朱夺紫的主要工具①。 儒士地位的真正奠定在于两宋。若干史家认为中国近世型的士大夫即出 现于宋代②。儒士在宋代地位上升乃由下列几点原因所促成:一,思想上,儒家 复兴运动肇始于中唐,至北宋中期而达于波澜壮阔、包罗万象的地步;相反地, 佛、道二家已呈再衰三竭之势。这时儒家的声势,乃是空前所未有。此后,学问 与儒家的古典教育几乎成为可以互换的名词,所有的读书人也都自命为儒土。 二,政治上,宋代帝王为提高君权计,极力压抑武人、阀阅,提倡文治,奖励教育, 扩大科举,以为牢笼士人之具,给予种种优待③,以致当时人有“为与士大夫治天 下,非与百姓治天下”的说法。第三,经济上,八世纪初,均田制即已衰败不行, 加以二税制度以亩定税,政府对土地兼并已不予干涉,至宋代而形成散布各地 广袤的庄园,尤以江南最为普遍。另一方面,宋代城市繁荣,商业发达,形成一 个有余资可以教育子弟的中产阶级。这些新兴的地主及都市中产阶级之家,是 士大夫的温床,也是他们的经济保障。宋代进士多数来自这些拥有坚实经济基 ①毛汉光曾分析两晋南北朝五品以上宫员逾四千人,结果证明67.1%米自士族家庭,见所著《两 晋南北朝士族政治的研究(1966年,台北)上册,页362, ②宫崎市定(宋元刀經濟的状態》,载《束洋文化史大系》(1941年,东京),宋元时代,页138一139: 岛田虔次,《朱子婴之陽明學》(1967年,东京),页14。 ③参看刘子健略论宋代地方官学和私学的消长》,载宋史座谈会输《宋史研究集》,四(1969年,台 北),页189一207:王德教,《略论宋代国计上的重大难题,载《姚师从晋先生纪念论文集》(1971年,台 北),页127一143(页132-134)
374/内北国而外中国:蒙元史研究 础的新兴家庭①。 宋代士人成为最受优遇的身份集团,可由下列事实看出:一,在政治前途 上,由于科举的扩张,读书人的出路有了保障,儒家的经术文学与仕进发生制度 性的连锁。进士的上升,虽在中唐已发其滥觞②,但科举在宋代始成为最主要的 登仕途径③。二,在经济上,士大夫享有种种优免。不仅官员之家,列为官户,可 以免除徭役及身丁钱,而太学、州学生及得解举人也可免除徭役身丁④,在学学 生又享有廪给膳食⑤;宋代正是学田及贡士庄的扩张时代®。三,在刑罚上,宋 代继承古来“刑不上大夫”的传统,除去品官及其家人犯法,可以免杖,又可免官 赎罪外⑦,曾与省试的举人犯罪,徒杖也可听赎®。四,在荣誉上,士人成为万民 ①关于庄园之兴起与科举之家的关系,参看周藤吉之《宋代官僚制上大土地所有》(1950年,东 京).E.A.Kracke,Jr.则认为宋代东南进士最多,盖与该地区都会勃兴,商人兴起有关:见氏著 "Rgeion,Family and Individual in Chinese Examination System",in J.K.Fairbank (ed.)Chinese Thought and Institutions,pp.260-262. ②陈寅格认为唐高宗、武后以后,朝廷及民间皆重进士而轻明经,代表士族之衰智及新门之勃兴, 见《唐代政治史述论稿》(1944年,重庆),页53一68。孙国栋氏则修正了此一说法,孙氏根据(旧唐书》列 传,证明唐代后期宫员为名族及公卿之家出身者仍达68.8%之多,见孙著《唐宋之际社会门第之消融》, 《新亚学报》,四(1959年),页211-304(页279);Denis Twitchett近曾利用敦趋资料分析唐代统治阶层 的组成,也认为责族始终占据优势;见氏著“The Composition of the T'ang Ruling Class'”,in Denis Twit-. chett and A.F.Wright (eds.),Perspectives on the T'ang (New Haven,1974),pp.47-86. ③孙国栋及Kracke二氏的研究皆证明:由于科举之扩大,无官宦家庭背景者得以大量入仕,孙氏 分析宋史中北宋官员列传,指出46.1%的官员系寒族出身(前揭文,页29)。Kracke研究南宋之进士 录,证明及第进士之半数来自无壮宦背景的家庭(Kracke,“Family vs Merit in Chinese Civil Service Ex- aminations under the Empire",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10(2):pp.103-123(1947). ④王德《宋史研究论集》(1968,台北),页209一212,Brain E.McKnight,.Village and Bureaucracy in Southern Sung China (Chicago,1971),pp.95-121;idem,"Fiscal Privileges and the Social Order in Sung Chi- na",in John W.Haeger (ed.)Crisis and Prosperity in Sung China (Tuscon,1975),pp.91-92. ⑤王健秋《宋代太学与太学生(1965年,台北),页189一197;超铁寒,《宋代的州学》,截《宋史研究 集》,二(1964年,台北),页343-362. ⑥杨师联陞《科举时代的赴考旅费问题》,《清华学报》,新二卷第二期(1961年),页116一130(页 117-118)。 DT'ung-tsu Ch't,Law and Society in Traditional China,p.179. 图邓開禹《中国考试度史》(1967年,台北),页172-173
元代的儒户:儒士地位演进史上的一章/375 美慕的对象。高门贵族,早成过去;僧、道二门,经过屡行屡禁,声势远不如前, 而读书一途,前程既大,又享受种种优遇,儒士遂成为钦慕的对象。“万般皆下 品,唯有读书高”一谚正反映了这一事实。 在明、清两代,随着科举制度的改革,经政府认可而享优待的儒士数目大为 增加,他们的特权也有了更明确的规定。秀才、举人以及品官,皆成为政府认可 的“绅衿”或“绅士”,在政治、经济和司法上享有许多优待。绅士地位的取得,固 有一部分是靠财力捐纳而来,但大多数是凭赖个人的学问。关于明清时代绅士 的地位,论者已多,不需费辞①。 在儒士地位的演进史上,自来论者多认为元代是一个儒士地位特为低落的 时代。蒙元继金朝之后,以异族人主中国,建立第一个统治全中国的征服王朝。 金朝虽然也以外族人主,但颇重进士,元初人有“辽以释废,金以儒亡”②的说法, 可见儒士并未受到压抑。元代的情形却是不同。元代儒士极受歧视的说法,最 初出于南宋遗民的笔下,即是所谓“九儒十丐”的说法。谢枋得《送方伯载归三 山序说: 滑稻之雄、以儒为戏者日:“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 贵之也;贵之者,谓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贱 之者,谓无益于国也”。嗟乎,卑哉!介乎娟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者也。③ 郑思肖的《铁函心史》也说: 鞑法:一宫、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各有 所统辖。④ Chang Chung-li,The Chinese Gentry (Seattle,1955):T'ung-tsu Ch',Local Goverment in China under the Ch'ing (Cambridge,Mass.,1962),pp.168-192;Wolfram Eberhard,Social Mobility in Traditional China (Leiden,1962),pp.204-219. ②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1962年,北京),卷一O,页7b一8a。 ③《谢选山集(丛书集成),卷二,页20一21. ④《铁函心史(1957年,台北),下卷,页77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