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21 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 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整到临 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 么中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 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 说: “吃下去罢,一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 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 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一不多工夫,已 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 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 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 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一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 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三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 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 的人说。 “没有”。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
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 ! 你们吃什么点心呀 ?”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 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 来得最早, 去得最迟, 此时恰恰蹩到临 街的壁角的桌边, 便坐下问话, 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 么 ?”仍然没有人应, 老栓匆匆走出, 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 !”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 中间放好 一条凳, 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 轻轻 说: “吃下去罢, ———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 看了一会, 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 般, 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 焦皮里面窜出一 道白气, 白气散了, 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 已 经全在肚里了, 却全忘了什么味; 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 旁边, 一面立着他的父亲, 一面立着他的母亲, 两人的眼光, 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 便禁不住心跳 起来, 按着胸膛, 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 ———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 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 才 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三 店里坐着许多人, 老栓也忙了, 提着大铜壶, 一趟一趟的 给客人冲茶; 两个眼眶, 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 你有些不舒服么 ? ———你生病么 ?”一个花白胡子 的人说。 “没有”。 药 21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
22 鲁迅选集 “没有?一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 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 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 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 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 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 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 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 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 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 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 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 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 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 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一听说今天结果的 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中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 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 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
“没有 ? ———我想笑嘻嘻的, 原也不像.” 花白胡子便 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 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 披一件玄色布衫, 散着纽扣, 用很宽的玄色腰带, 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 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 ? 好了么 ? 老栓, 就是运气了你 ! 你运气, 要不 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 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 笑嘻嘻的听。 满座的人, 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 笑嘻嘻的 送出茶碗茶叶来, 加上一个橄榄, 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 ! 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 趁热的拿来, 趁热 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 要没有康大叔照顾, 怎么会这样.” 华大妈 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 包好 ! 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 什么 痨病都包好 !”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 变了一点脸色, 似乎有些 不高兴; 但又立刻堆上笑, 搭 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 察, 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 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 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 好; 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 一面走到 康大叔面前, 低声下气的问道, “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 一个犯人, 便是夏家的孩子, 那是谁的孩子 ? 究竟是什么事 ?” “谁的 ? 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 ? 那个小家伙 !”康大叔 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 便格外高兴, 横肉块块饱绽, 越发大 声说, “这小东西不要命, 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 22 鲁 迅 选 集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
药 23 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 了。 一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 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 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 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 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 现在怎样?银子!一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 要劝牢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 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 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 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 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 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 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 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 吃完饭,吃得满身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一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一
有得到好处; 连剥下来的衣服, 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 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 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 雪白的银子, 独自落腰包, 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走出, 两手按了胸口, 不住的咳嗽; 走到灶下, 盛出一碗冷饭, 泡上热水, 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 他走, 轻轻的问道:“小栓, 你好些么 ? ———你仍旧只是肚饿 ? .” “包好, 包好 !”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 仍然回过脸, 对众 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 要是他不先告官, 连他满门抄斩。 现在怎样 ? 银子 ! ———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 ! 关在牢里, 还 要劝牢头造反。” “阿呀, 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 很现 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 他却和他攀谈了。 他说: 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 这是人话么 ? 红眼 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 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 榨不出一点油水, 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 便 给他两个嘴巴 !”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 这两下, 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 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 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 有什么可怜呢 ?”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 冷笑着说, “你没有听清我 的话; 看他神气, 是说阿义可怜哩 !” 听着的人的眼光, 忽然有些板滞; 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 吃完饭, 吃得满身流汗, 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 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 药 23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
24 鲁迅选集 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 闹,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包好!小栓一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四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 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 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⑥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 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 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 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 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 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楼的衣裙;提 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 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 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 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 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 暗暗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 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
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 便又现出活气, 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 闹, 拚命咳嗽; 康大叔走上前, 拍他肩膀说: “包好 ! 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四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 本是一块官地; 中间歪歪斜斜一 条细路, 是贪走便道的人, 用鞋底造成的, 但却成了自然的界 限。路的左边, 都埋着 死刑和瘐毙⑥ 的人, 右边是穷 人的丛 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 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 分外寒冷; 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 天明未久, 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 排出四碟菜, 一 碗饭, 哭了一场。化过纸⑦ , 呆呆的坐在地上; 仿佛等候什么 似的, 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 吹动他短发, 确 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 也是半白头发, 褴褛的衣裙; 提 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 外挂一串纸锭, 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 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 便有些踌躇, 惨白的脸上, 现出些羞愧 的颜色; 但终于硬着头皮, 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 放下了篮 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 一字儿排着, 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 妈看他排好四碟菜, 一碗饭, 立着哭了一通, 化过纸锭; 心里 暗暗地想, “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 回, 忽然手脚有些发抖, 跄跄踉踉退下几步, 瞪着眼只是发 24 鲁 迅 选 集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
药 25 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 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 了,一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 “你看,一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 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 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一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 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 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 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 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 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 “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一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 来玩;一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 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 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 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 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 就是了。一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一便教这乌鸦 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 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 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一
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 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 便忍不住立 起身, 跨 过 小 路, 低 声 对 他 说 ,“ 你 这 位 老 奶 奶 不 要 伤 心 了, ———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 眼睛仍然向上瞪着; 也低声吃吃的说道, “你看, ———看这是什么呢 ?”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 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 这坟上草 根还没有全合, 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 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 看时, 却不觉也吃一惊; ———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 围着那尖 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 但望这红白的花, 却还能明 白看见。花也不很多, 圆圆的排成一个圈, 不很精神, 倒也整 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 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 小花, 零星开着; 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 不愿 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 细看了一遍, 自言自语的说, “这没有根, 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 ? 孩子不会 来玩; ———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 他 想了又想, 忽又流下泪来, 大声说道: “瑜儿, 他们都冤枉了你, 你还是忘不了, 伤心不过, 今 天特意显点灵, 要我知道么 ?” 他四面一看, 只见一只乌鸦, 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 便接着说, “我知道了。———瑜儿, 可怜他们坑了你, 他们将来总有报应, 天都知道; 你闭了眼睛 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 听到我的话, ———便教这乌鸦 飞上你的坟顶, 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 枯草支支直立, 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 声音, 在空气中愈颤愈细, 细到没有, 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 两人站在枯草丛里, 仰面看那乌鸦; 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 药 25 ·二十世纪中国著名作家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