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的屋子里,朋友们在聚餐、嬉笑,都说着“明天明天”,无人记起“昨天”。 这是颓废吗?我能很美丽地想着“死”,反不能美丽地想着“生”吗? 我何以又太息:“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是慨叹着我被人忘记了,还是我忘记了 人呢? “这里是你的帽子”,或者“这里是你的纱巾,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还能说这些惯口的 句子。而我那有温和的沉默的朋友,我更记起他:他屋里有一个古怪的抽屉,精致的小信封, 装着丁香花,或是不知名的扇形的叶子,像为着分我的寂寞而展示他温柔的记忆。墙上是一 张小画片,翻过背面来,写着“月的渔女”。 唉。我常自忖度:那使人类温暖的,我不是过分缺乏了它就是充溢了它。两者都足以 致病的。 印度王子出游,看见生老病死,遂发自度度人的宏愿。我也倒想有一树菩提之荫,坐 在下面思索一会儿。虽然我要思索的是另外一个题目。 于是,我的目光在窗上徘徊了。天色像一张阴晦的脸压在窗前,发出令人室息的呼吸。 这就是我抑郁的缘故吗?而又,在窗格的左角,我发现一个我的独语的窃听者了。像一个鸣 蝉蜕弃的躯壳,向上蹲伏着。噤默地。噤默地,和着它一对长长的触须,三对屈曲的瘦腿。 我记起了它是我用自己的手描画成的一个昆虫的影子,当它迟徐地爬到我窗纸上,发出孤独 的银样的鸣声,在一个过逝的有阳光的秋天里。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日 选自《何其芳抒情散文》,王晓石编,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 我的戒烟 林语堂 凡吸烟的人,大部曾在一时糊涂,发过宏愿,立志戒烟,在相当期内与此烟魔决一雌雄, 到了十天半个月之后,才自醒悟过来。我有一次也走入歧途,忽然高兴戒烟起来,经过三星 期之久,才受良心责备,悔悟前非。我赌咒着,再不颓唐,再不失检,要老老实实做吸烟的 信徒,一直到老耄为止。到那时期,也许会听青年会俭德会三姑六婆的妖言,把它戒绝,因 为一人到此时候,总是神经薄弱,身不由主,难代负责。但是意志一日存在,是非一日明白 时,决不会再受诱惑。因为经过此次的教训,我已十分明白,无端戒烟断绝我们灵魂的清福, 这是一件亏负自己而无益于人的不道德行为。据英国生物化学名家夏尔登Haldane教授说, 吸烟为人类有史以来最有影响于人类生活的四大发明之一。其余三大发明之中,记得有一件 16
是接猴腺青春不老之新术。此是题外不提。 在那三星期中,我如何的昏迷,如何的懦弱,明知于自己的心身有益的一根小小香烟, 就没有胆量取来享用,说来真是一段丑史。此时事过境迁,回想起来,倒莫明何以那次昏迷 一发发到三星期。若把此三星期中之心理历程细细叙述起来,真是罄竹难书。自然,第一样, 这戒烟的念头,根本就有点糊涂。为什么人生世上要戒烟呢?这问题我现在也答不出。但是 我们人类的行为,总常是没有理由的,有时故意要做做不该做的事,有时处境太闲,无事可 作,故意降大任于己身,苦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把自己的天性拂乱一下,预备做 大丈夫罢?除去这个理由,我想不出当日何以想出这种下流的念头。这实有点像陶侃之运甓, 或是像现代人的健身运动一文人学者无柴可剖,无水可汲,无车可拉,两手在空中无目的 的一上一下,为运动而运动,于社会工业之生产,是毫无贡献的。戒烟戒烟,大概就是贤人 君子的健灵运动罢。 自然,头三天,喉咙口里,以至气管上部,似有一种怪难堪似痒非痒的感觉。这倒易办。我 吃薄荷糖,喝铁观音,含法国顶上的补喉糖片。三天之内,便完全把那种怪痒克复消灭了。 这是戒烟历程上之第一期,是纯粹关于生理上的奋斗,一点也不足为奇。凡以为戒烟之功夫 只在这点的人,忘记吸烟魂灵上的事业:此一道理不懂,根本就不配谈吸烟。过了三天,我 才进了魂灵战斗之第二期。到此时,我始恍然明白,世上吸烟的人,本有两种,一种只是南 郭先生之徒,以吸烟跟人凑热闹而已。这些人之戒烟,是没有第二期的。他们戒烟,毫不费 力。据说,他们想不吸就不吸,名之为“坚强的意志”。其实这种人何尝吸烟?一人如能戒 一癖好,如卖掉一件旧服,则其本非癖好可知。这种人吸烟,确是一种肢体上的工作,如刷 牙,洗脸一类,可以刷,可以不刷,内心上没有需要,魂灵上没有意义的。这种人除了洗脸, 吃饭,回家抱孩儿以外,心灵上是不会有所要求的,晚上同俭德会女会员的太太们看看《伊 索寓言》也就安眠就寝了。辛稼轩之词,王摩诘之诗,贝多芬之乐,王实甫之曲,是与他们 无关的。庐山瀑布还不是从上而下的流水而已?试问读稼轩之词,摩诘之诗而不吸烟,可乎? 不可乎? 但是在真正懂得吸烟的人,戒烟却有一问题,全非俭德会男女会员所能料到的。于我们 这一派真正吸烟之徒,戒烟不到三日,其无意义,与待己之刻薄,就会浮现目前,理智与常 识就要问:为什么理由,政治上,社会上,道德上,生理上,或者心理上,一人不可吸烟, 而故意要以自己的聪明埋没,违背良心,戕贼天性,使我们不能达到那心旷神怡的境地?谁 都知道,作文者必精力美满,意到神飞,胸襟豁达,锋发韵流,方有好文出现,读书亦必能 会神会意,胸中了无室碍,神游其间,方算是读。此种心境,不吸烟岂可办到?在这兴会之 公
时,我们觉得伸手拿一枝烟乃唯一合理的行为;若是把一块牛皮糖塞入口里,反为俗不可耐 之勾当。我姑举一两件事为证。 我的朋友B君由北京来沪。我们不见面,己有三年了。在北平时,我们是晨昏时常过 从的,夜间尤其是吸烟瞎谈文学,哲学,现代美术以及如何改造人间宇宙的种种问题。现在 他来了,我们正在家里炉旁叙旧。所谈的无非是在平旧友的近况及世态的炎凉。每到妙处, 我总是心里想伸一只手去取一枝香烟,但是表面上却只有立起而又坐下,或者换换坐势。B 君却自自然然的一口一口的吞云吐雾,似有不胜其乐之概。我已告诉他,我戒烟了,所以也 不好意思当场破戒。话虽如此,心坎里只觉得不快,嗒然若有所失,我的神志是非常清楚的。 每回B君高谈阔论之下,我都能答一个“是”字,而实际上却恨不能同他一样的兴奋倾心 而谈。这样畸形的谈了一两小时,我始终不肯破戒,我的朋友就告别了。论“坚强的意志” 与“毅力”我是凯旋胜利者,但是心坎里却只觉得快怏不乐。过了几天,B君途中来信, 说我近来不同了,没有以前的兴奋,爽快,谈吐也大不如前了,他说或者是上海的空气太恶 浊所致。到现在,我还是怨悔那夜不曾吸烟。 又有一夜,我们在开会,这会按例星期一次。到时聚餐之后,有人读论文,作为讨论, 通常总是一种吸烟大会。这回轮着C君读论文。题目叫做《宗教与革命》,文中不少诙谐语。 在这种扯谈之时,室内的烟气一层一层的浓厚起来,正是暗香浮动奇思涌发之时。诗人H 君坐在中间,斜躺椅上,正在学放烟圈,一圈一圈的往上放出,大概诗意也跟着一层一层上 升,其态度之自若,若有不足为外人道者。只有我一人不吸烟,觉得如独居化外,被放三危。 这时戒烟越看越无意义了。我恍然觉悟,我太昏迷了。我追想搜索当初何以立志戒烟的理由, 总搜寻不出一条理由来。 此后,我的良心便时起不安。因为我想,思想之贵在乎兴会之神感,但不吸烟之魂灵将 何以兴感起来?有一下午,我去访一位洋女士。女士坐在桌旁,一手吸烟,一手靠在膝上, 身微向外,颇有神致。我觉得醒悟之时到了。她拿烟盒请我。我慢慢的,镇静的,从烟盒中 取出一枝来,知道从此一举,我又得道了。 我回来,即刻叫茶房去买一包白锡包。在我书桌的右端有一焦迹,是我放烟的地方。因 为吸烟很少停止,所以我在旁刻一铭曰“惜阴池”。我本来打算大约要七八年,才能将这二 英寸厚的桌面烧透。而在立志戒烟之时,惋惜这“惜阴池”深只有半生丁米突而己。所以这 回重复安放香烟时,心上非常快活。因为虽然尚有远大的前途,却可以日日进行不懈。后来 因搬屋,书房小,书桌只好卖出,“惜阴池”遂不见。此为余生平第一恨事。 选自《林语堂小品幽默人生》,何乃安编,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 18
思维的乐趣(节选) 王小波 五 我虽然已活到了不惑之年,但还常常为一件事感到疑惑:为什么有很多人总是这样的仇 恨新奇,仇恨有趣。古人曾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但我有相反的想法。假设历史上 曾有一位大智者,一下发现了一切新奇、一切有趣,发现了终极真理,根绝了一切发现的可 能性,我就情愿到该智者以前的年代去生活。这是因为,假如这种终极真理已经被发现,人 类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了依据这种真理来做价值判断。从汉代以后到近代,中国人就是这么 生活的。我对这样的生活一点都不喜欢。 我认为,在人类的一切智能活动里,没有比做价值判断更简单的事了。假如你是只公兔 子,就有做出价值判断的能力一大灰狼坏,母兔子好:然而兔子就不知道九九表。此种事 实说明,一些缺乏其他能力的人,为什么特别热爱价值的领域。倘若对自己做价值判断,还 要付出一些代价;对别人做价值判断,那就太简单、太舒服了。讲出这样粗暴的话来,我的 确感到羞愧,但我并不感到抱歉。因为这种人士带给我们的痛苦实在太多了。 在一切价值判断之中,最坏的一种是:想得太多、太深奥、超过了某些人的理解程度是 一种罪恶。我们在体验思想的快乐时,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不幸的是,总有人觉得自己受 了伤害。诚然,这种快乐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体验到的,但我们不该对此负责任。我看不出有 什么理由要取消这种快乐,除非把卑鄙的嫉妒计算在内一这世界上有人喜欢丰富,有人喜 欢单纯;我未见过喜欢丰富的人妒恨、伤害喜欢单纯的人,我见到的情形总是相反。假如我 对科学和艺术稍有所知的话,它们是源于思想乐趣的浩浩江河,虽然惠及一切人,但这江河 决不是如某些人所想象的那样,为他们而流,正如以思想为乐趣的人不是为他们而生一样。 对于一位知识分子来说,成为思维的精英,比成为道德精英更为重要。人当然有不思索、 把自己变得愚笨的自由:对于这一点,我是一点意见都没有的。问题在于思索和把自己变聪 明的自由到底该不该有。喜欢前一种自由的人认为,过于复杂的思想会使人头脑昏乱,这听 上去似乎有些道理。假如你把深山里一位质朴的农民请到城市的化工厂里,他也会因复杂的 管道感到头晕,然而这不能成为取消化学工业的理由。所以,质朴的人们假如能把自己理解 不了的事情看作是与己无关的事,那就好了。 假如现在我周围的世界又充满了“文革”时的军代表和道德教师,只能使我惊,不能使 我惧。因为我已经活到了四十二岁。我在大学里遇到了把知识当作幸福来传播的数学教师, 19
他使学习数学变成了一种乐趣。我遇到了启迪我智慧的人。我有幸读到了我想看的书一这 个书单很是庞杂,从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一直到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地下小说。这最后 一批书实在是很不堪的,但我总算是把不堪的东西也看到了。当然,我最感谢的是那些写了 好书的人,比方说,萧伯纳、马克·吐温、卡尔维诺、杜拉斯等等,但对那些写了坏书的人 也不怨恨。我自己也写了几本书,虽然还没来得及与大陆读者见面,但总算获得了一点创作 的快乐。这些微不足道的幸福就能使我感到在一生中稍有所得,比我父亲幸福,比那些将在 思想真空里煎熬一世的年轻人幸福。作为一个有过幸福和痛苦两种经历的人,我期望下一代 人能在思想方面有些空间来感到幸福,而且这种空间比给我的大得多。而这些呼吁当然是对 那些立志要当军代表和道德教师的人而发的。 选自《沉默的大多数:王小波杂文随笔全编》,王小波著,中国青年出版1997年版 汉家寨 张承志 那是大风景和大地貌荟集的一个点。我从天山大坂上下来,心被四野的宁寂一那充斥 天宇六合的恐怖一样的死寂包裹着,听着马蹄声单调地试探着和这静默碰击,不由得屏住了 呼吸。 若是没有这匹马弄出的蹄音,或许还好受些。三百里空山绝谷,一路单骑,我回想着不 觉一阵阵阴凉袭向周身。那种山野之静是永恒的:一旦你被它收容过,有生残年便再也无法 离开它了。无论后来我走到哪里,总是两眼幻视,满心幻觉,天涯何处都像是那个铁色戈壁 都那么空旷宁寂,四顾无援。我只有凭着一种茫然的感觉,任那匹伊犁马负着我,一步步远 离了背后的雄伟天山。 和北麓的蓝松嫩草判若两地一天山南麓是大地被烤伤的一块皮肤。除开一种维吾尔语 叫ug的毒草是碧绿色以外,岩石是酥碎的红石,土壤是淡红色的焦土。山坳折皱之间,风 蚀的痕迹像刀割一样清晰,狞恶的尖石棱一浪浪堆起,布满着正对太阳的一面山坡。马在这 种血一样的碎石中谨慎地选择着落蹄之地,我在曝晒中晕眩了,怔征地觉得马的脚踝早已被 那些尖利的石刃割破了。 然而,亲眼看着大地倾斜,亲眼看着从高山牧场向不毛之地的一步步一分分的憔悴衰老, 心中感受是奇异的。这就是地理,我默想。前方蜃气迷朦处是海拔负-154米的吐鲁番盆地 最低处的艾丁湖。那湖早在万年之前就被烤干了,我想。背后却是天山;冰峰泉水,松林牧 场都远远地离我去了。一切只有大地的倾斜:左右一望,只见大地斜斜地延伸。嶙峋石头, 焦渴土壤,连同我的坐骑和我自己,都在向前方向深处斜斜地倾斜。 一那时,我独自一人,八面十方数百里内只有我一人单骑,向导已经返回了。在那种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