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北京大学有三个院:一院是文学院,即有名的红楼,在紫禁城神武门(北门) 以东汉花园(沙滩的东部)。二院是理学院,在景山之东马神庙(后改名景山东街)路北, 这是北京大学的老居址,京师大学堂所在地。三院是法学院(后期移一院),在一院之南北 河沿路西。红楼是名副其实的红色,四层的砖木结构,坐北向南一个横长条。民国初年建造 时候,是想用作宿舍的,建成之后用作文科教室。文科,而且是教室,于是许多与文有关的 知名人士就不能不到这里来进进出出。其中最为大家所称道的当然是蔡元培校长,其余如刘 师培、陈独秀、辜鸿铭、胡适等,就几乎数不清了。人多,活动多,值得说说的自然就随着 多起来。为了把乱丝理出个头绪,要分类。其中的一类是课堂的随随便便。 一般人谈起北京大学就想到蔡元培校长,谈起蔡元培校长就想到他开创的风气一一兼容 并包和学术自由。这风气表现在各个方面,或者说无孔不入,这孔自然不能不包括课堂。课 堂,由宗周的国子学到清末的三味书屋,规矩都是严格的。北京大学的课堂却不然,虽然规 定并不这样说,事实上总是可以随随便便。这说得鲜明一些是:不应该来上课的却可以每课 必到,应该来上课的却可以经常不到 先说不应该上课而上课的情况。这出于几方面的因缘和合。北京大学不乏名教授,所讲 虽然未必都是发前人之所未发,却是名声在外。这是一方面。有些年轻人在沙滩一带流浪 没有上学而同样愿意求学,还有些人,上了学而学校是不入流的,也愿意买硬席票而坐软席 车,于是都踊跃地来旁听。这也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是北京大学课堂的惯例:来者不 拒,去者不追。且说我刚入学的时候,首先感到奇怪的是同学间的隔膜。同坐一堂,摩肩碰 肘,却很少交谈,甚至相视而笑的情况也很少。这由心理方面说恐怕是,都自以为有一套 因而目中无人。但这就给旁听者创造了大方便,因为都漠不相关,所以非本班的人进来入座, 就不会有人看,更不会有人盘査。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学期,上课常常在一起,比如说十 几个人,其中哪些是选课的,哪些是旁听的,不知道:哪些是本校的,哪些不是,也不知道。 这模模糊糊,有时必须水落石出,就会近于笑谈。比如刘半农先生开“古声律学”的课,每 次上课有十几个人,到期考才知道选课的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一次,听说是法文课,上课的 每次有五六个人,到期考却没有一个人参加。教师当然很恼火,问管注册的,原来是只一个 人选,后来退了,管注册的人忘记注销,所以便宜了旁听的 再说应该上课而不上课的情况。据我所知,上课时间不上课,去逛大街或看电影的,像 是很少。不上有种种原因或种种想法。比如有的课不值得听,如“党义”:有的课,上课所 讲与讲义所写无大差别,可以不重复;有的课,内容不深,自己所知已经不少;等等。这类 不上课的人,上课时间多半在图书馆,目的是过屠门而大嚼。因为这样,所以常常不上课的 人,也许是成绩比较好的;在教授一面,也就会有反常的反应,对于常上课的是亲近,对于 不常上课的是敬畏。不常上课,有旷课的处罚问题,学校规定,旷课一半以上不能参加期考 不考不能得学分,学分不够不能毕业。怎么办?办法是求管点名(进课堂看坐位号,空位画 次缺课)的盛先生擦去几次。学生不上课,钻图书馆,这情况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盛先 生总是慨然应允。 这种课堂的随随便便,在校外曾引来不很客气的评论,比如,北京大学是把后门的门槛 锯下来,加在前门的门槛上,就是一种。这评论的意思是,进门很难:但只要能进去,混混 就可以毕业,因为后门没有门槛阻挡了。其实,至少就我亲身所体验,是进门以后,并没有 很多混混过去的自由,因为有无形又成文的大法管辖着,这就是学术空气。说是空气,无声 无臭,却很厉害。比如说,许多学问有大成就的人都是蓝布长衫,学生,即使很有钱,也不
民国年间,北京大学有三个院:一院是文学院,即有名的红楼,在紫禁城神武门(北门) 以东汉花园(沙滩的东部)。二院是理学院,在景山之东马神庙(后改名景山东街)路北, 这是北京大学的老居址,京师大学堂所在地。三院是法学院(后期移一院),在一院之南北 河沿路西。红楼是名副其实的红色,四层的砖木结构,坐北向南一个横长条。民国初年建造 时候,是想用作宿舍的,建成之后用作文科教室。文科,而且是教室,于是许多与文有关的 知名人士就不能不到这里来进进出出。其中最为大家所称道的当然是蔡元培校长,其余如刘 师培、陈独秀、辜鸿铭、胡适等,就几乎数不清了。人多,活动多,值得说说的自然就随着 多起来。为了把乱丝理出个头绪,要分类。其中的一类是课堂的随随便便。 一般人谈起北京大学就想到蔡元培校长,谈起蔡元培校长就想到他开创的风气——兼容 并包和学术自由。这风气表现在各个方面,或者说无孔不入,这孔自然不能不包括课堂。课 堂,由宗周的国子学到清末的三味书屋,规矩都是严格的。北京大学的课堂却不然,虽然规 定并不这样说,事实上总是可以随随便便。这说得鲜明一些是:不应该来上课的却可以每课 必到,应该来上课的却可以经常不到。 先说不应该上课而上课的情况。这出于几方面的因缘和合。北京大学不乏名教授,所讲 虽然未必都是发前人之所未发,却是名声在外。这是一方面。有些年轻人在沙滩一带流浪, 没有上学而同样愿意求学,还有些人,上了学而学校是不入流的,也愿意买硬席票而坐软席 车,于是都踊跃地来旁听。这也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是北京大学课堂的惯例:来者不 拒,去者不追。且说我刚入学的时候,首先感到奇怪的是同学间的隔膜。同坐一堂,摩肩碰 肘,却很少交谈,甚至相视而笑的情况也很少。这由心理方面说恐怕是,都自以为有一套, 因而目中无人。但这就给旁听者创造了大方便,因为都漠不相关,所以非本班的人进来入座, 就不会有人看,更不会有人盘查。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学期,上课常常在一起,比如说十 几个人,其中哪些是选课的,哪些是旁听的,不知道;哪些是本校的,哪些不是,也不知道。 这模模糊糊,有时必须水落石出,就会近于笑谈。比如刘半农先生开“古声律学”的课,每 次上课有十几个人,到期考才知道选课的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一次,听说是法文课,上课的 每次有五六个人,到期考却没有一个人参加。教师当然很恼火,问管注册的,原来是只一个 人选,后来退了,管注册的人忘记注销,所以便宜了旁听的。 再说应该上课而不上课的情况。据我所知,上课时间不上课,去逛大街或看电影的,像 是很少。不上有种种原因或种种想法。比如有的课不值得听,如“党义”;有的课,上课所 讲与讲义所写无大差别,可以不重复;有的课,内容不深,自己所知已经不少;等等。这类 不上课的人,上课时间多半在图书馆,目的是过屠门而大嚼。因为这样,所以常常不上课的 人,也许是成绩比较好的;在教授一面,也就会有反常的反应,对于常上课的是亲近,对于 不常上课的是敬畏。不常上课,有旷课的处罚问题,学校规定,旷课一半以上不能参加期考, 不考不能得学分,学分不够不能毕业。怎么办?办法是求管点名(进课堂看坐位号,空位画 一次缺课)的盛先生擦去几次。学生不上课,钻图书馆,这情况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盛先 生总是慨然应允。 这种课堂的随随便便,在校外曾引来不很客气的评论,比如,北京大学是把后门的门槛 锯下来,加在前门的门槛上,就是一种。这评论的意思是,进门很难;但只要能进去,混混 就可以毕业,因为后门没有门槛阻挡了。其实,至少就我亲身所体验,是进门以后,并没有 很多混混过去的自由,因为有无形又成文的大法管辖着,这就是学术空气。说是空气,无声 无臭,却很厉害。比如说,许多学问有大成就的人都是蓝布长衫,学生,即使很有钱,也不
敢西服革履,因为一对照,更惭愧。其他学问大事就更不用说了。 时间不很长,我离开这个随随便便的环境。又不久,国土被侵占,学校迁往西南,同清 华、南开合伙过日子去了。一晃过了十年光景,学校返回旧居,一切支离破碎。我有时想到 红楼的昔日,旧的风气还会有一些吗?记得是一九四七年或一九四八年,老友曹君来串门, 说梁思成在北大讲中国建筑史,每次放映幻灯片,很有意思,他听了几次。下次是最后一次 讲杂建筑,应该去听听。到时候,我们去了。讲的是花园、桥、塔等等,记得幻灯片里有苏 州木渎镇的某花园,小巧曲折,很美。两小时,讲完了,梁先生说:“课讲完了,为了应酬 公事,还得考一考吧?诸位说说怎么考好?”听课的有近二十人,没有一个人答话。梁先生 又说:“反正是应酬公事,怎么样都可以,说说吧。”还是没有人答话。梁先生像是恍然大悟, 于是说:“那就先看看有几位是选课的吧。请选课的举手。”没有一个人举手。梁先生笑了, 说:“原来诸位都是旁听的,谢谢诸位捧场。”说着,向讲台下作一个大揖。听讲的人报之以 微笑,而散。我走出来,想到北京大学未改旧家风,心里觉得安慰 点滴一谈的是红楼散漫的一面。还有严正的一面,也应该谈谈。不记得是哪位先生了, 上课鼓励学生要有求真精神,引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改变业师柏拉图学说的故事,有人责问他 不该这样做,他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红楼里就是提倡这种精神,也就真充满这种 空气。这类故事很不少,说几件还记得的 先说一件非亲历的。我到北京大学是30年代初,其时古文家刘师培和今文家崔适已经 下世十年左右。听老字号的人说,他们二位的校内住所恰好对门,自然要朝夕相见,每次见 面都是恭敬客气,互称某先生,同时伴以一鞠躬:可是上课之后就完全变了样,总要攻击对 方荒谬,毫不留情。崔有著作,《史记探原》和《春秋复始》都有北京大学讲义本,刘著作 更多,早逝之后刊为《刘申叔先生遗书》,可见都是忠于自己的所信,当仁不让的。 三十年代初,还是疑古考古风很盛的时候;同是考,又有从旧和革新之别。胡适写了《中 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在学校讲中国哲学史,自然也是上卷。顺便说个笑话,胡还写过《白 话文学史》,也是只有上卷,所以有人戏称之为“上卷博士”。言归正传,钱宾四(穆)其时 已经写完《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并准备印《老子辨》。两个人都不能不处理《老子》。这个 问题很复杂,提要言之,书的《老子》,人的“老子”,究竟是什么时代的?胡从旧,二“老” 就年高了,高到春秋晚年,略早于孔子;钱破旧,二“老”成为年轻人,晚到战国,略早于 韩非。胡书早出,自然按兵不动,于是钱起兵而攻之,胡不举白旗,钱很气愤,一次相遇于 教授会(现在名教硏室或教员休息室),钱说:“胡先生,《老子》年代晚,证据确凿,你不 要再坚持了。”胡答:“钱先生,你举的证据还不能使我心服;如果能使我心服,我连我的老 子也不要了。”这次激烈的争执以一笑结束。 争执也有不这样轻松的。也是反胡,戈矛不是来自革新的一面,而是来自更守旧的一面。 那是林公铎(损),人有些才气,读书不少,长于记诵,二十几岁就到北京大学国文系任教 授。一个熟于子曰诗云而不识abcd的人,不赞成白话是可以理解的。他不像林琴南,公开 写信反对:但又不能唾面自干,于是把满腹怨气发泄在课堂上。一次,忘记是讲什么课了, 他照例是喝完半瓶葡萄酒,红着面孔走上讲台。张口第一句就责骂胡适怎样不通,因为读不 懂古文,所以主张用新式标点。列举标点的荒唐,其中之一是在人名左侧打一个杠子(案即
敢西服革履,因为一对照,更惭愧。其他学问大事就更不用说了。 时间不很长,我离开这个随随便便的环境。又不久,国土被侵占,学校迁往西南,同清 华、南开合伙过日子去了。一晃过了十年光景,学校返回旧居,一切支离破碎。我有时想到 红楼的昔日,旧的风气还会有一些吗?记得是一九四七年或一九四八年,老友曹君来串门, 说梁思成在北大讲中国建筑史,每次放映幻灯片,很有意思,他听了几次。下次是最后一次, 讲杂建筑,应该去听听。到时候,我们去了。讲的是花园、桥、塔等等,记得幻灯片里有苏 州木渎镇的某花园,小巧曲折,很美。两小时,讲完了,梁先生说:“课讲完了,为了应酬 公事,还得考一考吧?诸位说说怎么考好?”听课的有近二十人,没有一个人答话。梁先生 又说:“反正是应酬公事,怎么样都可以,说说吧。”还是没有人答话。梁先生像是恍然大悟, 于是说:“那就先看看有几位是选课的吧。请选课的举手。”没有一个人举手。梁先生笑了, 说:“原来诸位都是旁听的,谢谢诸位捧场。”说着,向讲台下作一个大揖。听讲的人报之以 微笑,而散。我走出来,想到北京大学未改旧家风,心里觉得安慰。 点滴一谈的是红楼散漫的一面。还有严正的一面,也应该谈谈。不记得是哪位先生了, 上课鼓励学生要有求真精神,引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改变业师柏拉图学说的故事,有人责问他 不该这样做,他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红楼里就是提倡这种精神,也就真充满这种 空气。这类故事很不少,说几件还记得的。 先说一件非亲历的。我到北京大学是 30 年代初,其时古文家刘师培和今文家崔适已经 下世十年左右。听老字号的人说,他们二位的校内住所恰好对门,自然要朝夕相见,每次见 面都是恭敬客气,互称某先生,同时伴以一鞠躬;可是上课之后就完全变了样,总要攻击对 方荒谬,毫不留情。崔有著作,《史记探原》和《春秋复始》都有北京大学讲义本,刘著作 更多,早逝之后刊为《刘申叔先生遗书》,可见都是忠于自己的所信,当仁不让的。 三十年代初,还是疑古考古风很盛的时候;同是考,又有从旧和革新之别。胡适写了《中 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在学校讲中国哲学史,自然也是上卷。顺便说个笑话,胡还写过《白 话文学史》,也是只有上卷,所以有人戏称之为“上卷博士”。言归正传,钱宾四(穆)其时 已经写完《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并准备印《老子辨》。两个人都不能不处理《老子》。这个 问题很复杂,提要言之,书的《老子》,人的“老子”,究竟是什么时代的?胡从旧,二“老” 就年高了,高到春秋晚年,略早于孔子;钱破旧,二“老”成为年轻人,晚到战国,略早于 韩非。胡书早出,自然按兵不动,于是钱起兵而攻之,胡不举白旗,钱很气愤,一次相遇于 教授会(现在名教研室或教员休息室),钱说:“胡先生,《老子》年代晚,证据确凿,你不 要再坚持了。”胡答:“钱先生,你举的证据还不能使我心服;如果能使我心服,我连我的老 子也不要了。”这次激烈的争执以一笑结束。 争执也有不这样轻松的。也是反胡,戈矛不是来自革新的一面,而是来自更守旧的一面。 那是林公铎(损),人有些才气,读书不少,长于记诵,二十几岁就到北京大学国文系任教 授。一个熟于子曰诗云而不识 abcd 的人,不赞成白话是可以理解的。他不像林琴南,公开 写信反对;但又不能唾面自干,于是把满腹怨气发泄在课堂上。一次,忘记是讲什么课了, 他照例是喝完半瓶葡萄酒,红着面孔走上讲台。张口第一句就责骂胡适怎样不通,因为读不 懂古文,所以主张用新式标点。列举标点的荒唐,其中之一是在人名左侧打一个杠子(案即
专名号),“这成什么话!”接着说,有一次他看到胡适写的什么,里面写到他,旁边有个杠 子,把他气坏了:往下看,有胡适自己的名字,旁边也有个杠子,他的气才消了些。讲台下 大笑。他像是满足了,这场缺席判决就这样结束。 教师之间如此。教师学生之间也是如此,举两件为例。一次是青年教师俞平伯讲古诗, 蔡邕所作《饮马长城窟行》,其中有“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两句,俞说:“知就是不知 一个同学站起来说:“俞先生,你这样讲有根据吗?”俞说:“古书这种反训不少。”接着拿 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出六七种。提问的同学说:“对。”坐下。另一次是胡适之讲课,提到某 种小说,他说:“可惜向来没有人说过作者是谁。”一个同学张君,后来成为史学家的,站 起来说,有人说过,见什么丛书里的什么书。胡很惊讶,也很高兴,以后上课,逢人便说: 北大真不愧为大。” 这种站起来提问或反驳的举动,有时还会有不礼貌的。如有那么一次,是关于佛学某问 题的讨论会,胡适发言比较长,正在讲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一个姓韩的同学气冲冲地站起来 说:“胡先生,你不要讲了,你说的都是外行话。”胡说:“我这方面确是很不行。不过,叫 我讲完了可以吗?”在场的人都说,当然要讲完。因为这是红楼的传统,坚持己见,也容许 别人坚持己见。根究起来,韩君的主张是外道,所以被否决 这种坚持己见的风气,有时也会引来小麻烦。据说是对于讲课中涉及的某学术问题,某 教授和某同学意见相反。这只要能够相互容忍也就罢了:偏偏是互不相让,争论起来无尽无 休。这样延续到学期终了,不知教授是有意为难还是选取重点,考题就正好出了这一个。这 位同学自然要言己之所信。教授阅卷,自然认为错误,于是评为不及格。照规定,不及格, 下学期开学之后要补考,考卷上照例盖一长条印章,上写:注意,六十七分及格。因为照规 定,补考分数要打九折,记入学分册,评六十七分,九折得六十分多一点,勉强及格。且说 这次补考,也许为了表示决不让步吧,教授出题,仍是原样。那位同学也不让步,答卷也仍 是原样。评分,写六十,打折扣,自然不及格。还要补考,仍旧是双方都不让步,评分又是 六十。但这一次算及了格,问为什么,说是规定只说补考打九折,没有说再补考还要打九折, 所以不打折扣。这位教授违背了红楼精神,于是以失败告终 点滴一谈散漫,二谈严正;还可以再加一种,谈容忍。我是在中等学校念了六年走入 北京大学的,深知充任中学教师之不易。没有相当的学识不成:有,口才差,讲不好也不成 还要有差不多的仪表,因为学生不只听,还要看。学生好比是剧场的看客,既有不买票的自 由,又有喊倒好的权利。戴着这种旧眼镜走入红楼,真是面目一新,这里是只要学有专长, 其他一切都可以凑合,自然,学生还有不买票的自由,不过只要买了票,进场入座,不管演 者有什么奇怪的唱念做,学生都不会喊倒好,因为红楼的风气是我干我的,你干你的,各不 相扰。举几件还记得的小事为证。 一件,是英文组,我常去旁听。一个外国胖太太,总不少于五十多岁吧,课讲得不坏, 发音清朗而语言流利。她讲一会总要让学生温习一下,这一段空闲,她坐下,由小皮包里拿 出小镜子、粉和胭脂,对着镜子细细涂抹。这是很不合中国习惯的,因为是“老”师,而且 在课堂。我第一次看见,简直有点愕然;及至看看别人,都若无其事,也就恢复平静了。 另一件,是顾颉刚先生,那时候他是燕京大学教授,在北京大学兼课,讲《禹贡》之类
专名号),“这成什么话!”接着说,有一次他看到胡适写的什么,里面写到他,旁边有个杠 子,把他气坏了;往下看,有胡适自己的名字,旁边也有个杠子,他的气才消了些。讲台下 大笑。他像是满足了,这场缺席判决就这样结束。 教师之间如此。教师学生之间也是如此,举两件为例。一次是青年教师俞平伯讲古诗, 蔡邕所作《饮马长城窟行》,其中有“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两句,俞说:“知就是不知。” 一个同学站起来说:“俞先生,你这样讲有根据吗?”俞说:“古书这种反训不少。”接着拿 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出六七种。提问的同学说:“对。”坐下。另一次是胡适之讲课,提到某 一种小说,他说:“可惜向来没有人说过作者是谁。”一个同学张君,后来成为史学家的,站 起来说,有人说过,见什么丛书里的什么书。胡很惊讶,也很高兴,以后上课,逢人便说: “北大真不愧为大。” 这种站起来提问或反驳的举动,有时还会有不礼貌的。如有那么一次,是关于佛学某问 题的讨论会,胡适发言比较长,正在讲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一个姓韩的同学气冲冲地站起来 说:“胡先生,你不要讲了,你说的都是外行话。”胡说:“我这方面确是很不行。不过,叫 我讲完了可以吗?”在场的人都说,当然要讲完。因为这是红楼的传统,坚持己见,也容许 别人坚持己见。根究起来,韩君的主张是外道,所以被否决。 这种坚持己见的风气,有时也会引来小麻烦。据说是对于讲课中涉及的某学术问题,某 教授和某同学意见相反。这只要能够相互容忍也就罢了;偏偏是互不相让,争论起来无尽无 休。这样延续到学期终了,不知教授是有意为难还是选取重点,考题就正好出了这一个。这 位同学自然要言己之所信。教授阅卷,自然认为错误,于是评为不及格。照规定,不及格, 下学期开学之后要补考,考卷上照例盖一长条印章,上写:注意,六十七分及格。因为照规 定,补考分数要打九折,记入学分册,评六十七分,九折得六十分多一点,勉强及格。且说 这次补考,也许为了表示决不让步吧,教授出题,仍是原样。那位同学也不让步,答卷也仍 是原样。评分,写六十,打折扣,自然不及格。还要补考,仍旧是双方都不让步,评分又是 六十。但这一次算及了格,问为什么,说是规定只说补考打九折,没有说再补考还要打九折, 所以不打折扣。这位教授违背了红楼精神,于是以失败告终。 点滴一谈散漫,二谈严正;还可以再加一种,谈容忍。我是在中等学校念了六年走入 北京大学的,深知充任中学教师之不易。没有相当的学识不成;有,口才差,讲不好也不成; 还要有差不多的仪表,因为学生不只听,还要看。学生好比是剧场的看客,既有不买票的自 由,又有喊倒好的权利。戴着这种旧眼镜走入红楼,真是面目一新,这里是只要学有专长, 其他一切都可以凑合,自然,学生还有不买票的自由,不过只要买了票,进场入座,不管演 者有什么奇怪的唱念做,学生都不会喊倒好,因为红楼的风气是我干我的,你干你的,各不 相扰。举几件还记得的小事为证。 一件,是英文组,我常去旁听。一个外国胖太太,总不少于五十多岁吧,课讲得不坏, 发音清朗而语言流利。她讲一会总要让学生温习一下,这一段空闲,她坐下,由小皮包里拿 出小镜子、粉和胭脂,对着镜子细细涂抹。这是很不合中国习惯的,因为是“老”师,而且 在课堂。我第一次看见,简直有点愕然;及至看看别人,都若无其事,也就恢复平静了。 另一件,是顾颉刚先生,那时候他是燕京大学教授,在北京大学兼课,讲《禹贡》之类
顾先生专攻历史,学问渊博,是疑古队伍中的健将;善于写文章,下笔万言,凡是翻过《古 史辨》的人都知道。可是天道吝啬,与其角者缺其齿,口才偏偏很差。讲课,他总是意多而 言语跟不上,吃吃一会,就急得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疾书。写得速度快而字清楚,可是无论如 何,较之口若悬河总是很差了。我有时想,要是在中学,也许有被驱逐的危险吧?而在红楼, 大家就处之泰然 又一件,是明清史专家孟心史(森)先生。我知道他,起初是因为他是一桩公案的判决 者。这是有关《红楼梦》本事的。很多人都知道,研究《红楼梦》,早期有“索隐”派,如 王梦阮,说《红楼梦》是影射淸世祖顺治和董鄂妃的,而董鄂妃就是秦淮名妓嫁给冒辟疆的 董小宛。这样一比附,贾宝玉就成为顺治的替身,林黛玉就成为董小宛的替身,真是说来活 灵活现,像煞有介事。孟先生不声不响,写了《董小宛考》,证明董小宛生于明朝天启四年, 比顺治大十四岁,董小宛死时年二十八,顺治还是十四岁的孩子。结果判决:不可能。我是 怀着看看这位精干厉害人物的心情才去听他的课的。及至上课,才知道,从外貌看他是既不 精干,又不厉害。身材不高,永远穿一件旧棉布长衫,面部沉闷,毫无表情。专说他的讲课, 也是出奇的沉闷。有讲义,学生人手一编。上课钟响后,他走上讲台,手里拿着一本讲义 拇指插在讲义中间。从来不向讲台下看,也许因为看也看不见。应该从哪里念起,是早已准 备好,有拇指作记号的,于是翻开就照本慢读。我曾检验过,耳听目视,果然一字不差。下 课钟响了,把讲义合上,拇指仍然插在中间,转身走出,还是不向讲台下看。下一课仍旧如 此,真够得上是坚定不移了。 又一件,是讲目录学的伦哲如(明)先生。他知识丰富,不但历代经籍艺文情况熟,而且 据说见闻广,许多善本书他都见过。可是有些事却胡里胡涂。譬如上下课有钟声,他向来不 清楚,或者听而不闻,要有人提醒才能照办。关于课程内容的数量,讲授时间的长短,他也 不清楚,学生有时问到,他照例答:“不知道 又一件,是林公铎(损,原写攻渎)先生。他年岁很轻就到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任教 授,我推想就是因此而骄傲,常常借酒力说怪话。据说他长于记诵,许多古籍能背:诗写得 很好,可惜没见过。至于学识究竟如何,我所知甚少,不敢妄言。只知道他著过一种书,名 《政理古微》,薄薄一本,我见过,印象不深,以“人云亦云”为标准衡之,恐怕不很高明 因为很少人提到。但他自视很高,喜欢立异,有时异到等于胡说。譬如有一次,有人问他: “林先生这学期开什么课?”他答:“唐诗。”又问:“准备讲哪些人?”他答:“陶渊明。”他上 课,常常是发牢骚,说题外话。譬如讲诗,一学期不见得能讲几首:就是几首,有时也喜欢 随口乱说,以表示与众不同。同学田君告诉我,他听林公铎讲杜甫《赠卫八处士》,结尾云 卫八处士不够朋友,用黄米饭炒韭菜招待杜甫,杜公当然不满,所以诗中说,“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意思是此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也许就是因为常常讲得太怪,所以到 胡适兼任系主任,动手整顿的时候,林公铎解聘了。他不服,写了责问的公开信,其中用了 杨修“鸡肋”的典故,说“教授鸡肋”。我当时觉得,这个典故用得并不妥,因为鸡肋的一面是 弃之可惜,林先生本意是想表示被解聘无所谓的 最后说说钱玄同先生。钱先生是学术界大名人,原名夏,据说因为庶出受歧视,想扔掉 本姓,署名“疑古玄同”。早年在日本,也是章太炎的弟子。与鲁迅先生是同门之友,来往 很密,并劝鲁迅先生改钞古碑为写点文章,就是《呐喊·自序》称为“金心异”的(案此名 本为林琴南所惠赐)。他通文字音韵及国学各门。最难得的是在老学究的队伍里而下笔则诙 谐讽刺,或说嬉笑怒骂,他是师范大学教授,在北京大学兼课,讲“中国音韵沿革”。钱先生
顾先生专攻历史,学问渊博,是疑古队伍中的健将;善于写文章,下笔万言,凡是翻过《古 史辨》的人都知道。可是天道吝啬,与其角者缺其齿,口才偏偏很差。讲课,他总是意多而 言语跟不上,吃吃一会,就急得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疾书。写得速度快而字清楚,可是无论如 何,较之口若悬河总是很差了。我有时想,要是在中学,也许有被驱逐的危险吧?而在红楼, 大家就处之泰然。 又一件,是明清史专家孟心史(森)先生。我知道他,起初是因为他是一桩公案的判决 者。这是有关《红楼梦》本事的。很多人都知道,研究《红楼梦》,早期有“索隐”派,如 王梦阮,说《红楼梦》是影射清世祖顺治和董鄂妃的,而董鄂妃就是秦淮名妓嫁给冒辟疆的 董小宛。这样一比附,贾宝玉就成为顺治的替身,林黛玉就成为董小宛的替身,真是说来活 灵活现,像煞有介事。孟先生不声不响,写了《董小宛考》,证明董小宛生于明朝天启四年, 比顺治大十四岁,董小宛死时年二十八,顺治还是十四岁的孩子。结果判决:不可能。我是 怀着看看这位精干厉害人物的心情才去听他的课的。及至上课,才知道,从外貌看他是既不 精干,又不厉害。身材不高,永远穿一件旧棉布长衫,面部沉闷,毫无表情。专说他的讲课, 也是出奇的沉闷。有讲义,学生人手一编。上课钟响后,他走上讲台,手里拿着一本讲义, 拇指插在讲义中间。从来不向讲台下看,也许因为看也看不见。应该从哪里念起,是早已准 备好,有拇指作记号的,于是翻开就照本慢读。我曾检验过,耳听目视,果然一字不差。下 课钟响了,把讲义合上,拇指仍然插在中间,转身走出,还是不向讲台下看。下一课仍旧如 此,真够得上是坚定不移了。 又一件,是讲目录学的伦哲如(明)先生。他知识丰富,不但历代经籍艺文情况熟,而且, 据说见闻广,许多善本书他都见过。可是有些事却胡里胡涂。譬如上下课有钟声,他向来不 清楚,或者听而不闻,要有人提醒才能照办。关于课程内容的数量,讲授时间的长短,他也 不清楚,学生有时问到,他照例答:“不知道。” 又一件,是林公铎(损,原写攻渎)先生。他年岁很轻就到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任教 授,我推想就是因此而骄傲,常常借酒力说怪话。据说他长于记诵,许多古籍能背;诗写得 很好,可惜没见过。至于学识究竟如何,我所知甚少,不敢妄言。只知道他著过一种书,名 《政理古微》,薄薄一本,我见过,印象不深,以“人云亦云”为标准衡之,恐怕不很高明, 因为很少人提到。但他自视很高,喜欢立异,有时异到等于胡说。譬如有一次,有人问他: “林先生这学期开什么课?”他答:“唐诗。”又问:“准备讲哪些人?”他答:“陶渊明。”他上 课,常常是发牢骚,说题外话。譬如讲诗,一学期不见得能讲几首;就是几首,有时也喜欢 随口乱说,以表示与众不同。同学田君告诉我,他听林公铎讲杜甫《赠卫八处士》,结尾云, 卫八处士不够朋友,用黄米饭炒韭菜招待杜甫,杜公当然不满,所以诗中说,“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意思是此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也许就是因为常常讲得太怪,所以到 胡适兼任系主任,动手整顿的时候,林公铎解聘了。他不服,写了责问的公开信,其中用了 杨修“鸡肋”的典故,说“教授鸡肋”。我当时觉得,这个典故用得并不妥,因为鸡肋的一面是 弃之可惜,林先生本意是想表示被解聘无所谓的。 最后说说钱玄同先生。钱先生是学术界大名人,原名夏,据说因为庶出受歧视,想扔掉 本姓,署名“疑古玄同”。早年在日本,也是章太炎的弟子。与鲁迅先生是同门之友,来往 很密,并劝鲁迅先生改钞古碑为写点文章,就是《呐喊·自序》称为“金心异”的(案此名 本为林琴南所惠赐)。他通文字音韵及国学各门。最难得的是在老学究的队伍里而下笔则诙 谐讽刺,或说嬉笑怒骂,他是师范大学教授,在北京大学兼课,讲“中国音韵沿革”。钱先生
有口才,头脑清晰,讲书条理清楚,滔滔不绝。我听了他一年课,照规定要考两次。上一学 期终了考,他来了,发下考卷考题以后,打开书包,坐在讲桌后写他自已的什么。考题四道 旁边一个同学告诉我,好歹答三道题就交吧,反正没人看。我照样做了,到下课,果然见钱 先生拿着考卷走进教务室,并立刻空着手出来。后来知道,钱先生是向来不判考卷的,学饺 为此刻一个木戳,上写“及梧”二字,收到考卷,盖上木戳,照封面姓名记入学分册,而已。 这个办法,据说钱先生曾向外推广,那是在燕京大学兼课,考卷不看,交与学校。学校退回, 钱先生仍是不看,也退回。于是学校要依法制裁,说如不判考卷,将扣发薪金云云。钱先生 作复,并附钞票一包,云:薪金全数奉还,判卷恕不能从命。这次争执如何了结,因为没有 听到下回分解,不敢妄说。总之可证,红楼的容忍风气虽然根深蒂固,想越雷池一步还是不 容易的。 如果问,你认识钱三强吗?大家都会说认识,他是居里夫妇的学生,是中国的原子弹之父 著名科学家。如果问,你认识钱三强的父亲吗?人们大多会摇摇头,露出迷茫的神情。钱三 强的父亲就是钱玄同 钱玄同现在的名气和影响赶不上钱三强,是因为当代中国需要科学技术的发力以求得国 内昌盛;而在一个世纪之前,当现代中国需要文化的化蛹成蝶,以摆脱愚盲和困顿时,钱玄 同的影响力与号召力丝毫不亚于“乃儿”。 钱家是浙江湖州的大户,钱玄同的父亲钱振常是同治十年(1871年)的进士,同一科 上榜的还有鲁迅的祖父周福清。伯父钱振伦是道光十八年(1838年)进士,后来做了翁同 穌的姐夫。钱振常在北京当了几年小官,发觉远不如回乡教书有味,因为他教书教出了蔡元 培这样的学生。但他妻子死得早,几番颠沛,甚是落寞,南归后便娶了一房侧室。不久,就 有了钱玄同 钱玄同没法不让父亲在62岁那年生下自己,他能够诞生已属万幸。但他也多了两样附 加品,一是经常生病的身体:二是父亲超常的严教。细细清理钱玄同的日记,那几乎是一部 与病魔作斗争的历史——失眠、多汗、发寒热、神经衰弱、视网膜炎、心血管病等,他不跑, 不跳,走路小心翼翼,生怕踩上香蕉皮,四十岁过后就要用手杖。各种疾病在他的身体上狂 欢,钱玄同只是一个乖乖的看客,任它们把他的血气和精力渐渐蚕食殆尽:看得不耐烦的时 候,他就狂躁,容易激动和情绪化。他不是一个好性格的人,但严格的家教让他成长得别具 格,他一边成为摧枯拉朽的文化斗士,一边又是恭敬和顺的孝悌子弟 晚年得子,自然备受宠爱。父亲宠爱的方式往往是严,越严表明爱得越深,期待越高。 钱玄同三岁就必须站在书架旁诵读父亲写的一条条《尔雅》,有时读得他两腿僵直,无法走 路,由仆人抱回睡房里去 父亲把钱玄同管教到12岁,估计儿子的治学基础打得差不多了,旋即撒手人寰。长兄 钱恂和长嫂单士厘接过了父亲的接力棒。钱恂是晚清最能干的外交人才,他将大量的西文知 识介绍到中国来,对金融学、政治学、地理学等现代学科均有较深造诣,他自己最看重的是 家传的音韵学。音韵学后来也成为钱玄同的主要治学方向 长兄如父,何况他比钱玄同大了33岁,各方面亦足可为父。严兄慈嫂,使钱玄同成长
有口才,头脑清晰,讲书条理清楚,滔滔不绝。我听了他一年课,照规定要考两次。上一学 期终了考,他来了,发下考卷考题以后,打开书包,坐在讲桌后写他自已的什么。考题四道, 旁边一个同学告诉我,好歹答三道题就交吧,反正没人看。我照样做了,到下课,果然见钱 先生拿着考卷走进教务室,并立刻空着手出来。后来知道,钱先生是向来不判考卷的,学饺 为此刻一个木戳,上写“及梧”二字,收到考卷,盖上木戳,照封面姓名记入学分册,而已。 这个办法,据说钱先生曾向外推广,那是在燕京大学兼课,考卷不看,交与学校。学校退回, 钱先生仍是不看,也退回。于是学校要依法制裁,说如不判考卷,将扣发薪金云云。钱先生 作复,并附钞票一包,云:薪金全数奉还,判卷恕不能从命。这次争执如何了结,因为没有 听到下回分解,不敢妄说。总之可证,红楼的容忍风气虽然根深蒂固,想越雷池一步还是不 容易的。 如果问,你认识钱三强吗?大家都会说认识,他是居里夫妇的学生,是中国的原子弹之父, 著名科学家。如果问,你认识钱三强的父亲吗?人们大多会摇摇头,露出迷茫的神情。钱三 强的父亲就是钱玄同。 钱玄同现在的名气和影响赶不上钱三强,是因为当代中国需要科学技术的发力以求得国 内昌盛;而在一个世纪之前,当现代中国需要文化的化蛹成蝶,以摆脱愚盲和困顿时,钱玄 同的影响力与号召力丝毫不亚于“乃儿”。 钱家是浙江湖州的大户,钱玄同的父亲钱振常是同治十年(1871 年)的进士,同一科 上榜的还有鲁迅的祖父周福清。伯父钱振伦是道光十八年(1838 年)进士,后来做了翁同 龢的姐夫。钱振常在北京当了几年小官,发觉远不如回乡教书有味,因为他教书教出了蔡元 培这样的学生。但他妻子死得早,几番颠沛,甚是落寞,南归后便娶了一房侧室。不久,就 有了钱玄同。 钱玄同没法不让父亲在 62 岁那年生下自己,他能够诞生已属万幸。但他也多了两样附 加品,一是经常生病的身体;二是父亲超常的严教。细细清理钱玄同的日记,那几乎是一部 与病魔作斗争的历史——失眠、多汗、发寒热、神经衰弱、视网膜炎、心血管病等,他不跑, 不跳,走路小心翼翼,生怕踩上香蕉皮,四十岁过后就要用手杖。各种疾病在他的身体上狂 欢,钱玄同只是一个乖乖的看客,任它们把他的血气和精力渐渐蚕食殆尽;看得不耐烦的时 候,他就狂躁,容易激动和情绪化。他不是一个好性格的人,但严格的家教让他成长得别具 一格,他一边成为摧枯拉朽的文化斗士,一边又是恭敬和顺的孝悌子弟。 晚年得子,自然备受宠爱。父亲宠爱的方式往往是严,越严表明爱得越深,期待越高。 钱玄同三岁就必须站在书架旁诵读父亲写的一条条《尔雅》,有时读得他两腿僵直,无法走 路,由仆人抱回睡房里去。 父亲把钱玄同管教到 12 岁,估计儿子的治学基础打得差不多了,旋即撒手人寰。长兄 钱恂和长嫂单士厘接过了父亲的接力棒。钱恂是晚清最能干的外交人才,他将大量的西文知 识介绍到中国来,对金融学、政治学、地理学等现代学科均有较深造诣,他自己最看重的是 家传的音韵学。音韵学后来也成为钱玄同的主要治学方向。 长兄如父,何况他比钱玄同大了 33 岁,各方面亦足可为父。严兄慈嫂,使钱玄同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