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之际:中唐时期的“天论”与诗歌转型 以韩愈、柳宗元、刘禹锡为例 刘顺 摘要:“天人关系”是中唐儒学转型的核心话题之一,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的“天论”推进了中唐的儒学转型,也深度影 响了中唐的诗文转型。韩愈、柳宗元与刘禹锡之诗文的风格差异,其理论基础正在于不同的天人之论“天人”关系的变 化刺激了中唐儒者的诗文书写,题材的拓展、语词的创新、风格的多样以及意象的怪奇让诗文变革的时代异彩纷呈。但 是张弛有道的文学同样也要回归平衡。伴随宋儒重建天人关系过程的完成,一个新的天人模式下的宋型文学也逐步确 立了迥异于唐型文学的崭新风格 关键词:天说;思想转型;诗文新变;天人关系 作者简介:刘顺,文学博士,兰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在站博士后,主要从事 中国思想与文学研究。电子邮箱:liushun226@163.com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唐诗学研究”[项目编号 12&ZD156];中国博士后基金项目“唐代中后期的儒学与文学”[项目编号:2013M541816]的阶段性成果。 Title: Between Heaven and Human: On the Idea of Heaven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Poetry in the Mid-Tang Dynasty bstrac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Heaven and man is a central issue in the transformation of Confucianism in the Mid-Tang period. The discourses on the Heaven by Han Yu, Liu Zongyuan and Liu Yuxi help to promote the transformation of Confucianism and also greatly influence the transformation in literary creation. The differences in the poetry and prose between the three authors may also be interpret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ir perceptions of the Heaven. The changes i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Heaven and man lead to the broadened themes, innovated vocabulary, diversified styles and varied fresh imageries. Likewis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Heaven and man established in the Song Dynasty leads accordingly to a new pe of literature different from the Tang literature Keywords: the discourse on the Heaven; intellectual transformation; transformation in creative writing: the relationshi etween the Heaven and man Author: Liu Shun, Ph. D, is an associate professor in the School of Literature,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00 China), a post-dloctor fellow at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ith research focus on Chinese thought and literature. Email liushun226@ 163 在今日通行之《中国文学史》的中唐叙述中,作”的价值层面,如此“回到儒学”即在不经意中 中唐是儒学转型的时代,也是诗文转型的时代,甚替代了“儒学转型”,诗文转型的探究也由此逸出 至在某种程度上,儒学转型的主导者同时也即是于思想转型之外,而更多聚焦于个性与遭际及形式 诗文转型的主导者。但是,转型者身份的高度重与技法,转型者似乎成为游走于思想与诗文之间的 合却似乎并未能弥合转型叙述的内在分歧,文学双面人。在儒学作为知识、价值甚至信仰之基本框 研究在描述此段历史变局之时,常停留于“修辞架的时代,今日的文学史叙事似乎过早地强调了 明逭”、“文以载道”的观念层面或“诗歌合为时而“文学的纯粹性”,也抑或,学科分化过程中对于 21994-2015ChinaAcademicJOurnalElectronicpUblishingHouse.Allrightsreservedhttp:/www.cnki.net
天人之际: 中唐时期的“天论”与诗歌转型 ———以韩愈、柳宗元、刘禹锡为例 刘 顺 摘 要:“天人关系”是中唐儒学转型的核心话题之一,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的“天论”推进了中唐的儒学转型,也深度影 响了中唐的诗文转型。韩愈、柳宗元与刘禹锡之诗文的风格差异,其理论基础正在于不同的天人之论。“天人”关系的变 化刺激了中唐儒者的诗文书写,题材的拓展、语词的创新、风格的多样以及意象的怪奇让诗文变革的时代异彩纷呈。但 是张弛有道的文学同样也要回归平衡。伴随宋儒重建天人关系过程的完成,一个新的天人模式下的宋型文学也逐步确 立了迥异于唐型文学的崭新风格。 关键词: 天说; 思想转型; 诗文新变; 天人关系 作者简介: 刘顺,文学博士,兰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在站博士后,主要从事 中国思想与文学研究。电子邮箱: liushun226 @ 163. com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唐诗学研究”[项目编号: 12&ZD156]; 中国博士后基金项目“唐代中后期的儒学与文学”[项目编号: 2013M541816]的阶段性成果。 Title: Between Heaven and Human: On the Idea of Heaven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Poetry in the Mid-Tang Dynasty Abstrac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Heaven and man is a central issue in the transformation of Confucianism in the Mid-Tang period. The discourses on the Heaven by Han Yu,Liu Zongyuan and Liu Yuxi help to promote the transformation of Confucianism and also greatly influence the transformation in literary creation. The differences in the poetry and prose between the three authors may also be interpret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ir perceptions of the Heaven. The changes i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Heaven and man lead to the broadened themes,innovated vocabulary,diversified styles and varied fresh imageries. Likewise,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Heaven and man established in the Song Dynasty leads accordingly to a new type of literature different from the Tang literature. Keywords: the discourse on the Heaven; intellectual transformation; transformation in creative writ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Heaven and man Author: Liu Shun,Ph. D. ,is an associate professor in the School of Literature,Lanzhou University ( Lanzhou 730000, China) ,a post-doctor fellow at Anhui Normal University,with research focus on Chinese thought and literature. Email: liushun226@ 163. com 在今日通行之《中国文学史》的中唐叙述中, 中唐是儒学转型的时代,也是诗文转型的时代,甚 至在某种程度上,儒学转型的主导者同时也即是 诗文转型的主导者。但是,转型者身份的高度重 合却似乎并未能弥合转型叙述的内在分歧,文学 研究在描述此段历史变局之时,常停留于“修辞 明道”、“文以载道”的观念层面或“诗歌合为时而 作”的价值层面,如此,“回到儒学”即在不经意中 替代了“儒学转型”,诗文转型的探究也由此逸出 于思想转型之外,而更多聚焦于个性与遭际及形式 与技法,转型者似乎成为游走于思想与诗文之间的 双面人。在儒学作为知识、价值甚至信仰之基本框 架的时代,今日的文学史叙事似乎过早地强调了 “文学的纯粹性”,也抑或,学科分化过程中对于 ·130·
天人之际:中唐时期的“天论”与诗歌转型 文学”边界意识的强化,弱化了文学研究跨界的天詈天,唐前的诗文书写屡见不鲜,但书写者的哀 冲动与自觉。只是,在古典文学研究标示边界的同伤与愁怨并不指向对天意之理解的根本颠覆,甚 时,常常会忽视在思想与文学互动的研究中研究理至痛诉所传递的恰恰是对天意的肯认。韩愈愤激 路偏于静态的异中之同,即注重探究文学“为何而决绝的表述自然可以在“失意者之怨愤”的框 写、“写什么”而较少触及“思想转型之如何可能”架中寻得一不失合理的解释,只是此种看似合理 与“文学转型之如何可能”间的内在关联。如此,的解释最易强调某种观念或思想产生的原因,而 “作为一种思想方式的文学”即难以在常态的研忽视其历史效应的差异,并进而敉平言说背后的 究框架中获得关注,文学研究视野中的“思想转微妙分歧。在“百代之中”的中唐叙事中,韩愈拥 型”,也多少有浮虚之弊。对于应对问题而生的有崇高的历史地位,但作为儒学转型的典范人物, 思想而言,思想的转型通常表现为“核心问题”理其历史功绩却无法在“建立道统”与“攘斥佛老”的 解方式的变异,而此种变异恰恰构成文学转型的般表述之外,另获认可。与此相应,文学史中对 重要推力。中唐儒学的转型,最为根本的表现即于韩愈诗文之“奇”的探究,也常止步于个性与遭 为“天人”关系的新变,故而中唐诗文的转型也际的分析,而鲜少注意到思想转型对于文学书写的 应在此分析框架中尝试探究合理解释的可能 深层影响。虽然,在韩愈的诗文书写中,原有的天 人关系结构影响犹存,特别是当其言说受限于公共 一、天人相仇:韩愈的诗文之“奇” 身份之时,但在某种意义上,韩愈诗文“尚奇”的 特点,可以视作其天论在诗文中的自然展现 天宝末年的历史事件打破了李唐王朝精心维 天人相残”拉开了天与人的距离,分化的感 持的民族地域与阶层间的脆弱平衡,知识与思想觉打破了诗文书写中的“心物同一”之感,盛唐 世界惯于在“察天象以明人事”的天人感应框架的书写者可以在瞬间把握世界的全体,但在天人 中建立帝国日常生活秩序的言说方式,似乎也失关系已生变态的中唐,书写者似乎丧失了把握世 去了自然合理的有效性。虽然,在一般的知识与界整体的自信,依赖于个体经验与知觉,成为描述 信仰世界,甚或在帝国的日常行政话语中“天人所领会对象的基本方式(川合康三79)。 感应”影响依旧,但精英阶层却敏锐地感受到 个新的思想时代的来临,无论是水静流深的历史 吾闻京城南,兹维群山囿。东西两 大势,还是迫在眉睫的现实需要,八世纪下半叶以 际海,巨细难悉究。山经及地志,茫昧非 来的主流的知识、思想与信仰需要一个更为稳定 受授。团辞试提挈,挂一念万漏。欲休 的逻辑起点。② 谅不能,粗叙所经觏。[……]吁嗟信奇 怪,峙质能化贸。前年遭谴谪,探历得邂 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田原 逅。初从蓝田入,顾眄劳颈脰。(《南 伐山林,凿泉以井饮,墓以送死,而又穴 山》)(韩愈,“韩昌黎”432) 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 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熔,陶甄 诗人欲描述城南的名山,但山脉绵延,植被丰茂且 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悻悻冲 气候多变的南山似乎在拒绝着诗人的打量与窥 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 探,即使当诗人有机缘一入南山时,身在此山的诗 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 人也只能聚焦于细部,铺排而下的“或如”句式 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斯 使诗如赋,但诗人却没有汉赋书写者通常具有的 则有功于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 对于世界通盘把握的自信,不断描述南山的尝试, 雠也。(柳宗元442) 似乎使诗人迷失在南山繁复的物象中,南山的整 体观感,自无从言及。整全的世界逸出了诗人的 天人关系的界定,是儒家价值体系的逻辑起点,故视界,但天人相残的分化意识却自然会增强天人 而天人关系的讨论所展现的新的关系结构方是决之间的边界意识,另一层次上的“整全世界”便由 定儒学转型的深层因素。韩愈在此段天论中,近此成为诗人获得稳定感的补偿方式“下视禹九 乎极端地认为天与人交相残。虽然,质疑天命,呼州,一尘集亳端”(韩愈《杂诗》),诗人承认所生活 ·131· 21994-2015ChinaAcademicJOurnalElectronicpUblishingHouse.Allrightsreservedhttp:/www.cnki.net
天人之际: 中唐时期的“天论”与诗歌转型 “文学”边界意识的强化,弱化了文学研究跨界的 冲动与自觉。只是,在古典文学研究标示边界的同 时,常常会忽视在思想与文学互动的研究中研究理 路偏于静态的异中之同,即注重探究文学“为何 写”、“写什么”而较少触及“思想转型之如何可能” 与“文学转型之如何可能”间的内在关联。如此, “作为一种思想方式的文学”即难以在常态的研 究框架中获得关注,文学研究视野中的“思想转 型”,也多少有浮虚之弊。对于应对问题而生的 思想而言,思想的转型通常表现为“核心问题”理 解方式的变异,而此种变异恰恰构成文学转型的 重要推力。中唐儒学的转型,最为根本的表现即 为“天人”关系的新变,① 故而中唐诗文的转型也 应在此分析框架中尝试探究合理解释的可能。 一、天人相仇: 韩愈的诗文之“奇” 天宝末年的历史事件打破了李唐王朝精心维 持的民族、地域与阶层间的脆弱平衡,知识与思想 世界惯于在“察天象以明人事”的天人感应框架 中建立帝国日常生活秩序的言说方式,似乎也失 去了自然合理的有效性。虽然,在一般的知识与 信仰世界,甚或在帝国的日常行政话语中,“天人 感应”影响依旧,但精英阶层却敏锐地感受到一 个新的思想时代的来临,无论是水静流深的历史 大势,还是迫在眉睫的现实需要,八世纪下半叶以 来的主流的知识、思想与信仰需要一个更为稳定 的逻辑起点。② 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 垦田原, 伐山林,凿泉以井饮,墓以送死,而又穴 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 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熔,陶甄 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悻悻冲 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 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 吾意: 有能残斯 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斯 则有功于天地者也; 繁而息之者,天地之 雠也。( 柳宗元 442) 天人关系的界定,是儒家价值体系的逻辑起点,故 而天人关系的讨论所展现的新的关系结构方是决 定儒学转型的深层因素。韩愈在此段天论中,近 乎极端地认为天与人交相残。虽然,质疑天命,呼 天詈天,唐前的诗文书写屡见不鲜,但书写者的哀 伤与愁怨并不指向对天意之理解的根本颠覆,甚 至痛诉所传递的恰恰是对天意的肯认。韩愈愤激 而决绝的表述自然可以在“失意者之怨愤”的框 架中寻得一不失合理的解释,只是此种看似合理 的解释最易强调某种观念或思想产生的原因,而 忽视其历史效应的差异,并进而敉平言说背后的 微妙分歧。在“百代之中”的中唐叙事中,韩愈拥 有崇高的历史地位,但作为儒学转型的典范人物, 其历史功绩却无法在“建立道统”与“攘斥佛老”的 一般表述之外,另获认可。与此相应,文学史中对 于韩愈诗文之“奇”的探究,也常止步于个性与遭 际的分析,而鲜少注意到思想转型对于文学书写的 深层影响。虽然,在韩愈的诗文书写中,原有的天 人关系结构影响犹存,特别是当其言说受限于公共 身份之时,但在某种意义上,韩愈诗文“尚奇”的 特点,可以视作其天论在诗文中的自然展现。 “天人相残”拉开了天与人的距离,分化的感 觉打破了诗文书写中的“心物同一”之感,③ 盛唐 的书写者可以在瞬间把握世界的全体,但在天人 关系已生变态的中唐,书写者似乎丧失了把握世 界整体的自信,依赖于个体经验与知觉,成为描述 所领会对象的基本方式( 川合康三 79) 。 吾闻京城南,兹维群山囿。东西两 际海,巨细难悉究。山经及地志,茫昧非 受授。团辞试提挈,挂一念万漏。欲休 谅不能,粗叙所经觏。[……]吁嗟信奇 怪,峙质能化贸。前年遭谴谪,探历得邂 逅。初 从 蓝 田 入,顾 眄 劳 颈 脰。( 《南 山》) ( 韩愈,“韩昌黎”432) 诗人欲描述城南的名山,但山脉绵延,植被丰茂且 气候多变的南山似乎在拒绝着诗人的打量与窥 探,即使当诗人有机缘一入南山时,身在此山的诗 人也只能聚焦于细部,铺排而下的“或如”句式, 使诗如赋,但诗人却没有汉赋书写者通常具有的 对于世界通盘把握的自信,不断描述南山的尝试, 似乎使诗人迷失在南山繁复的物象中,南山的整 体观感,自无从言及。整全的世界逸出了诗人的 视界,但天人相残的分化意识却自然会增强天人 之间的边界意识,另一层次上的“整全世界”便由 此成为诗人获得稳定感的补偿方式。“下视禹九 州,一尘集毫端”( 韩愈《杂诗》) ,诗人承认所生活 ·131·
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1期 于其中的世界复杂、多样难以把握,但在观念的世 未还恩与勤。恶子不可说,鸱枭蝮蛇然。 界中,诗人可以设想一个外在的观察视角,只是渺 有子且勿喜,无子固勿叹。(《孟东野失 如一尘的“九州”依然拒绝着诗人切近把握的可 子》)(韩愈,“韩昌黎”675) 能,在天人相残的关系框架中,相抗、相残才是天 人关系的基本样态 天人各有其命,本不相关,自可指天与人本然之关 系,亦可指区别于天人感应模式外的情感距离。 双鸟海外来,飞飞到中州。一鸟落 天人不相关,“天”原有的神圣与神秘不过为世 城市,一鸟集岩幽。不得相伴鸣,尔来三 人之愚见“去魅”之天的本来面目,充斥着丑 千秋。两鸟各闭口,万象衔口头。春风 怪、恐怖、甚至匪夷所思的变形。高华、雅洁曾经 卷地起,百鸟皆飘浮。两鸟忽相逢,百日 为世人向往的理想世界至此崩塌,天人之间的距 鸣不休。有耳聒皆聋,有口反自羞。百 离被拉平为天高地下的空间差异。虽然,即以李 舌旧饶声,从此恒低头。得病不呻唤,泯 唐而言,“想象世界”的变形书写亦非自韩愈始,④ 默至死休。雷公告天公,百物须膏油。 但“风月宝鉴”的彻底翻转却完成于韩愈。后世 自从两鸟鸣,聒乱雷声收。鬼神怕嘲咏 在阐释韩愈诗文之“奇”时,常试图自韩愈的个性 造化皆停留。草木有微情,挑抉示九州 与人生经历中寻得解释,但如此的解读即使有其 虫鼠诚微物,不堪苦诛求。不停两鸟鸣 合理性可言,却难免将体现书写者深度思考的主 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自此无春秋 体自觉转化为一种对于生活的自发回应“天人 不停两鸟鸣,日月难旋。不停两鸟鸣, 关系”的全新解读为韩愈提供了独特而不乏深度 大法失九畴。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 的观察视角。由于能见人之所不见,见人之所不 天公怪两鸟,各捉一处囚。百虫与百鸟, 能见,韩愈的诗文书写自然而然地突破了原有的 然后鸣啾啾。两鸟既别处,闭声省愆尤。 题材空间,也自然而然地创造了逸出典范的美学 朝食千头龙,暮食千头牛。朝饮河生尘 趣味。“退之诗大抵才气有余,故能擒能纵,颠倒 暮饮海绝流。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 崛奇,无施不可。放之则如长江大河,澜翻汹涌, (《双鸟诗》)(韩愈,“韩昌黎”836) 滚滚不穷;收之则藏形匿影,乍出杂没,姿态横生 变怪百出,可喜可愕,可畏可服也”(陈伯海 沉默三千年的双鸟,再次聚首鸣叫时,自然界乃至1595)。由于天人相残,人之位置由此而得提升 人类社会原有的生命节奏陡然失序。双鸟对抗着也因天人相抗,生命的光彩成就于生命的力度: 造化的力量,甚至对抗着人世间的伦理秩序,在原 有秩序的制定者与遵守者看来,双鸟自然是亟待 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 惩处的破坏者,但食量惊人、气魄宏大的双鸟似乎 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窜 又冥冥中暗示着另一种秩序的可能“三千年 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侯王 出世”的预言,与“五百年有圣人出”的期待,何其 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夜投佛 相似乃尔!在相残与相抗的紧张中,天与人之间 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瞳胧。猿鸣钟动 的温情淡去“天”原有的神圣与神秘开始遭遇 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谒衡岳遂 去魅”的挑战 宿岳寺题门楼》)(韩愈,“韩昌黎”27) 问天主下人,薄厚胡不均。天曰天 永贞元年,韩愈由阳山量移江陵,途经衡岳,拜谒 地人,由来不相关。吾悬日与月,吾系星 岳庙。庙令老人欲韩愈执杯问卜以求神佑,但以 与辰。日月相噬啮,星辰踣而颠。吾不 “神仙有无何渺茫”的韩愈拒绝了老人的善意。 女之罪,知非女由因。且物各有分,孰能 “杲杲寒日生于东”虽不能如“海日生残夜”同享 使之然。有子与无子,祸福未可原。鱼 大名,但“我生有命不在天”的自信,却跃然纸面。 子满母腹,一一欲谁怜。细腰不自乳,举 “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极于古者,边境尚有披甲 族常孤鳏。鸱枭啄母脑,母死子始翻。 执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 蝮蛇生子时,坼裂肠与肝。好子虽云好 亦且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 ·132 21994-2015ChinaAcademicJOurnalElectronicpUblishingHouse.Allrightsreservedhttp:/www.cnki.net
文艺理论研究 2015 年第 1 期 于其中的世界复杂、多样难以把握,但在观念的世 界中,诗人可以设想一个外在的观察视角,只是渺 如一尘的“九州”依然拒绝着诗人切近把握的可 能,在天人相残的关系框架中,相抗、相残才是天 人关系的基本样态: 双鸟海外来,飞飞到中州。一鸟落 城市,一鸟集岩幽。不得相伴鸣,尔来三 千秋。两鸟各闭口,万象衔口头。春风 卷地起,百鸟皆飘浮。两鸟忽相逢,百日 鸣不休。有耳聒皆聋,有口反自羞。百 舌旧饶声,从此恒低头。得病不呻唤,泯 默至死休。雷公告天公,百物须膏油。 自从两鸟鸣,聒乱雷声收。鬼神怕嘲咏, 造化皆停留。草木有微情,挑抉示九州。 虫鼠诚微物,不堪苦诛求。不停两鸟鸣, 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自此无春秋。 不停两鸟鸣,日月难旋輈。不停两鸟鸣, 大法失九畴。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 天公怪两鸟,各捉一处囚。百虫与百鸟, 然后鸣啾啾。两鸟既别处,闭声省愆尤。 朝食千头龙,暮食千头牛。朝饮河生尘, 暮饮海绝流。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 ( 《双鸟诗》) ( 韩愈,“韩昌黎”836) 沉默三千年的双鸟,再次聚首鸣叫时,自然界乃至 人类社会原有的生命节奏陡然失序。双鸟对抗着 造化的力量,甚至对抗着人世间的伦理秩序,在原 有秩序的制定者与遵守者看来,双鸟自然是亟待 惩处的破坏者,但食量惊人、气魄宏大的双鸟似乎 又冥冥中暗示着另一种秩序的可能,“三千年一 出世”的预言,与“五百年有圣人出”的期待,何其 相似乃尔! 在相残与相抗的紧张中,天与人之间 的温情淡去,“天”原有的神圣与神秘开始遭遇 “去魅”的挑战。 问天主下人,薄厚胡不均。天曰天 地人,由来不相关。吾悬日与月,吾系星 与辰。日月相噬啮,星辰踣而颠。吾不 女之罪,知非女由因。且物各有分,孰能 使之然。有子与无子,祸福未可原。鱼 子满母腹,一一欲谁怜。细腰不自乳,举 族常孤鳏。鸱枭啄母脑,母死子始翻。 蝮蛇生子时,坼裂肠与肝。好子虽云好, 未还恩与勤。恶子不可说,鸱枭蝮蛇然。 有子且勿喜,无子固勿叹。( 《孟东野失 子》) ( 韩愈,“韩昌黎”675) 天人各有其命,本不相关,自可指天与人本然之关 系,亦可指区别于天人感应模式外的情感距离。 “天人不相关”,“天”原有的神圣与神秘不过为世 人之愚见。“去魅”之天的本来面目,充斥着丑 怪、恐怖、甚至匪夷所思的变形。高华、雅洁曾经 为世人向往的理想世界至此崩塌,天人之间的距 离被拉平为天高地下的空间差异。虽然,即以李 唐而言,“想象世界”的变形书写亦非自韩愈始,④ 但“风月宝鉴”的彻底翻转却完成于韩愈。后世 在阐释韩愈诗文之“奇”时,常试图自韩愈的个性 与人生经历中寻得解释,但如此的解读即使有其 合理性可言,却难免将体现书写者深度思考的主 体自觉转化为一种对于生活的自发回应。“天人 关系”的全新解读为韩愈提供了独特而不乏深度 的观察视角。由于能见人之所不见,见人之所不 能见,韩愈的诗文书写自然而然地突破了原有的 题材空间,也自然而然地创造了逸出典范的美学 趣味。“退之诗大抵才气有余,故能擒能纵,颠倒 崛奇,无施不可。放之则如长江大河,澜翻汹涌, 滚滚不穷; 收之则藏形匿影,乍出杂没,姿态横生, 变 怪 百 出,可 喜 可 愕,可 畏 可 服 也”( 陈 伯 海 1595) 。由于天人相残,人之位置由此而得提升, 也因天人相抗,生命的光彩成就于生命的力度: 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 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窜 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侯王 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夜投佛 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朣胧。猿鸣钟动 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 《谒衡岳遂 宿岳寺题门楼》) ( 韩愈,“韩昌黎”277) 永贞元年,韩愈由阳山量移江陵,途经衡岳,拜谒 岳庙。庙令老人欲韩愈执杯问卜以求神佑,但以 “神仙有无何渺茫”的韩愈拒绝了老人的善意。 “杲杲寒日生于东”虽不能如“海日生残夜”同享 大名,但“我生有命不在天”的自信,却跃然纸面。 “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极于古者,边境尚有披甲 执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 亦且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 ·132·
天人之际:中唐时期的“天论”与诗歌转型 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与书写的稳定的起点—中唐的诗文开始了一个 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回家”的时代。书写者在回向日常,回向自我的 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过程中,注目并把玩着生命的细节与常态,只是 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必将有一可”这个时代尚未能找到庭院生活与公共世界之间有 韩愈“韩愈文集”687-88)。作为诗人,韩愈效勾连与平衡的渠道,故而日常的书写以及对自 “规模背时利,文字觑天巧”与造化争功;作为文我的戏谑中,总会展露出难以掩藏的紧张与失落 儒士,韩愈希图达则行道、穷则著书以承斯文于不 坠,无论人生得意抑或失意,即使远贬潮州,晚年 二、天人不相与:柳宗元诗文的 的政治生涯跌至低谷时,韩愈依然未曾忘却立功、 “骚怨”与“孤独” 立言的人生理想。天人相残,故而其斗而胜者即 为天人秩序的设定者。在韩愈的圣人谱系的构建 永贞元年,柳宗元被贬邵州,旋改永州,至楚 中,著名竹帛者,无一不是在混沌与混乱中制定秩极南之地。在其人生的最后十数年中,除宪宗元 序、为人世生活开出新貌者。“古之时,人之害多和十年一返京师外,柳宗元一直生活在遥远而荒 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僻的南方。这位背负家族振兴之望而弱冠之年即 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有大名的永贞政坛新星,在复杂的宫廷政治斗争 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中被迅速边缘化。由北而南的空间位移虽然让失 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意的诗人厄郁满怀,但其诗文却在南方的山水中大 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开声色,诚如韩愈之言,是其所幸矣,抑其所不幸 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矣!在今日的唐诗研究中,柳宗元是足以和韩愈并 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肩而立的人物,甚至在文学史的主流叙述中,柳与 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韩也是有着大体相近之理念的同一场文学运动的 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主倡者。虽然,文学史的主流叙事并未忽略柳韩之 今其言卧:‘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间在思想与文学甚至政治理念上的差异,但当此 民不争。鸣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种差异之分析同样聚焦于个性与遭际等层面时 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柳韩差异”依然缺乏一个稳定的逻辑起点。对 也,无爪牙以争食也”(韩愈,“韩愈”2)。个体的韩愈生命样态存有巨大影响的《天说》,不见于韩 生命的原态也如混沌的自然一般,故而生命的展集而存之于柳集,而此场天人之论的思想事件,亦 开也是自我修饰锻炼的过程。生命修养需游于实由柳韩之间的一场对话所引发。相比于韩愈的 《诗》、《书》之源、行于仁义之途,以“尚志”为根愤激与决绝,柳宗元的天说似乎更为平和、理性 柢,以“直养”为工夫,⑤只是在社会群体生活中 行于仁义之途者鲜,行于利禄之途者众。尚志养 吾能终其说。彼上而玄者,世谓之 气者常困苦而寂寞,即使志向贞定如韩愈者,在人 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 生低落时,亦有喟叹、抱怨以及借酒消愁之举。人 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 与天的相抗以及作为其转化形式的人与他人、人 虽大,无疑果蒇、痈痔、草木也。假而有 与传统以及人与惯习的相抗,造成了韩愈生命的 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繁 高度紧张感。对“自我”的珍视,恰恰需要借助对 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蒇 于自我的嘲弄与戏谑,方能在文字的世界中消弭 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 紧张,安顿身心“驳杂之讥,前书尽之,吾子其 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 复之。昔者夫子犹有所戏《诗》不云乎:善戏谑 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 兮,不为虐也’《记》曰: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 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子信子之仁义以 恶害于道哉?吾子其未之思乎?”(韩愈“韩愈” 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 562)。在天人分化的世界中,诗人只能依赖自我的 蒇、痈痔、草木耶?(柳宗元44243) 感受与判断去重新理解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由 此,日常生活的空间与事件即成为自我感受、判断天地不过一“大果蒇”而己,无关于人间的存亡得 21994-2015ChinaAcademicJOurnalElectronicpUblishingHouse.Allrightsreservedhttp:/www.cnki.net
天人之际: 中唐时期的“天论”与诗歌转型 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 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 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 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必将有一可” ( 韩愈,“韩愈文集” 687-88) 。作为诗人,韩愈 “规模背时利,文字觑天巧”与造化争功; 作为文 儒士,韩愈希图达则行道、穷则著书以承斯文于不 坠,无论人生得意抑或失意,即使远贬潮州,晚年 的政治生涯跌至低谷时,韩愈依然未曾忘却立功、 立言的人生理想。天人相残,故而其斗而胜者即 为天人秩序的设定者。在韩愈的圣人谱系的构建 中,著名竹帛者,无一不是在混沌与混乱中制定秩 序、为人世生活开出新貌者。“古之时,人之害多 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 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 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 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 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 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 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 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 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 今其言曰: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 民不争。’呜呼! 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 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 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 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韩愈,“韩愈”2) 。个体的 生命的原态也如混沌的自然一般,故而生命的展 开也是自我修饰锻炼的过程。生命修养需游于 《诗》、《书》之源、行于仁义之途,以“尚志”为根 柢,以“直养”为工夫,⑤ 只是在社会群体生活中, 行于仁义之途者鲜,行于利禄之途者众。尚志养 气者常困苦而寂寞,即使志向贞定如韩愈者,在人 生低落时,亦有喟叹、抱怨以及借酒消愁之举。人 与天的相抗以及作为其转化形式的人与他人、人 与传统以及人与惯习的相抗,造成了韩愈生命的 高度紧张感。对“自我”的珍视,恰恰需要借助对 于自我的嘲弄与戏谑,方能在文字的世界中消弭 紧张,安顿身心。“驳杂之讥,前书尽之,吾子其 复之。昔者夫子犹有所戏,《诗》不云乎: ‘善戏谑 兮,不为虐也。’《记》曰: 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 恶害于道哉? 吾子其未之思乎?”( 韩愈,“韩愈” 562) 。在天人分化的世界中,诗人只能依赖自我的 感受与判断去重新理解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由 此,日常生活的空间与事件即成为自我感受、判断 与书写的稳定的起点———中唐的诗文开始了一个 “回家”的时代。书写者在回向日常,回向自我的 过程中,⑥注目并把玩着生命的细节与常态,只是 这个时代尚未能找到庭院生活与公共世界之间有 效勾连与平衡的渠道,故而日常的书写以及对自 我的戏谑中,总会展露出难以掩藏的紧张与失落。 二、天人不相与: 柳宗元诗文的 “骚怨”与“孤独” 永贞元年,柳宗元被贬邵州,旋改永州,至楚 极南之地。在其人生的最后十数年中,除宪宗元 和十年一返京师外,柳宗元一直生活在遥远而荒 僻的南方。这位背负家族振兴之望而弱冠之年即 有大名的永贞政坛新星,在复杂的宫廷政治斗争 中被迅速边缘化。由北而南的空间位移虽然让失 意的诗人厄郁满怀,但其诗文却在南方的山水中大 开声色,诚如韩愈之言,是其所幸矣,抑其所不幸 矣! 在今日的唐诗研究中,柳宗元是足以和韩愈并 肩而立的人物,甚至在文学史的主流叙述中,柳与 韩也是有着大体相近之理念的同一场文学运动的 主倡者。虽然,文学史的主流叙事并未忽略柳韩之 间在思想与文学甚至政治理念上的差异,但当此 种差异之分析同样聚焦于个性与遭际等层面时, “柳韩差异”依然缺乏一个稳定的逻辑起点。对 韩愈生命样态存有巨大影响的《天说》,不见于韩 集而存之于柳集,而此场天人之论的思想事件,亦 实由柳韩之间的一场对话所引发。相比于韩愈的 愤激与决绝,柳宗元的天说似乎更为平和、理性: 吾能终其说。彼上而玄者,世谓之 天; 下而黄者,世谓之地; 浑然而中处者, 世谓之元气; 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 虽大,无疑果蓏、痈痔、草木也。假而有 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 繁 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 天地,大果蓏 也; 元气,大痈痔也; 阴阳,大草木也,其 乌能赏功而罚祸乎? 功者自功,祸者自 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 呼而怨,欲望其 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子信子之仁义以 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 蓏、痈痔、草木耶? ( 柳宗元 442-43) 天地不过一“大果蓏”而已,无关于人间的存亡得 ·133·
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1期 丧。无识无知的果藏,生于天地之间,但其生则自性之士率先提倡。[……]尊孤亦即为善群。 然而生,死亦自然而死。人生于天地之间,亦不E……]群居人生中必贵有孤立之精神,故言仁义 过如旅者暂居于某一逆舍而已,佛屠居不居桑下,又必兼及义,E…]此一孤,正即每一人之心,乃 决于佛屠,桑树又何来留恋与爱憎。天人本不相群道之大本大源所在”(钱穆1938)。寂寞于 与,天人之遇,偶然耳!相较于韩愈的天人相残,天地之间的独行者,不是滔滔乱世中的忍情者,也 柳宗元的天人之说减却了天人相抗的可能,但天非藏身山林求仙问药的“为我”者:“今夫山泽之 人不相与的关系认定,依然揭破了神意之“天”的耀,于我无有焉。视世之乱若理,视人之害若礼 面纱。只是,当“天”转化为自然元气之聚合时,视道之悖如义;我寿而生,彼夭而死,固无能动期 人在天地自然之中的漂泊孤离之感即易被强化。肺肝焉。昧昧而趋,屯屯而居,浩浩若有余;掘草 “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仆闷即出游,游烹石,以私其筋骨而日以益愚,他人利,己独以愉。 复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寸劳倦;若是者愈千年,滋所谓夭也,又何以为高明之图 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哉?”(柳宗元840)。饵药久寿,无视天下滔滔 痛。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柳宗不过为一己独善之小事,相比于天下之福祉,有泰 元801)。柳宗元了知蝮虺、大蜂诸物生于南楚山鸿毛之差,故而士君子立于天地之间,当秉中道 之地,不过天地元气之偶然赋形,本无意与人为而行,以“利安元元”为急务,然士君子欲望有用 敌,但天人的分化却强化了个体在天地之间的过于世则当明“理”知“势 客感。相较于李白“以天地为逆旅,以百代为过 客”为人类所共有的过客之感,柳宗元的过客感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 是体之于身的具体而切实的孤独与无安顿之感。 贤人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 行走于永柳山水之间的诗人,似乎很难找到一片 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 可以久观久留的风景,著名的山水游记常常试图 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 标识空间位置,向南多少步,再折向北复多少步的 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 惯常写法,逗露出寻觅风景的诗人忧心忡忡,似乎 则又有世大夫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 他要标明的地理坐标不是为了诗文的阅读者,而 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 恰恰是为了防止书写者本人迷失于这片“其境过 也。其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 清,不可久居”的南方山水中。 圣人之意也,势也。(柳宗元74-5) 在儒学“天人”关系的经典表述中,道德领域 论“力”不论“命,事功领域论“力”亦论“命”,即天下之道,要在贤愚上下之序,但人类社会在复杂 所谓尽人力而听天命之谓。但至柳宗元《天说》互动中所形成的历史局势亦有非圣贤所不能不承 强调天人不相与,则论“命”之说遂失立足之空而受之者。处上位者“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 间。故而,相较于韩愈天说对于人之位置的提升,子孙”者众,然亦有“其情虽私、其制却公”者,故 柳宗元更多了一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担荷:而士君子之有为者,可不慎欤!天人不相与的生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活世界中,秩序只能来自于贤能者的创制,与此相 江雪(《江雪》)。作为原型的《离骚》之渔父本类,个体所面对的天地自然也同样需要秩序的赋 为乱世中遁身的隐者,但柳氏笔下寒江独钓的渔予。“永州实惟九嶷之麓,其始度土者,环土为 夫,处孤绝荒寒之地,却隐然有一脉孤往之气。后城,有石焉翳于奥草,有泉焉,优于土涂。蛇虺之 世解此诗者众,而庵卧“余谓此诗乃子厚在贬时所蟠,狸狐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 所作以自寓也。当此途穷日短,可以归矣,而犹依植,号为秽墟。韦公之来既瑜月,理甚无事,望其 泊于此,岂为一官所系耶?一官无味如钓寒江之地,且异之。始命令芟其芜,行其凃,积之丘如,蠲 鱼,终亦无所得而已,余岂效此翁哉!”(陈伯海之浏如。既焚既酾。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 1790)。而庵以论唐诗每多卓识为后人称赏,然位”(柳宗元732-33)。在柳宗元对南方的观察 上述之语似识见有差、难探古人之心曲。与之相与感受中,南方相比于土平水清、人物阜盛的中 较,宾四先生论“孤”之说,实可谓柳氏异代之知州,是一个有待赋予秩序的蛮荒之所。故而,在柳 音“二则为仁由己’人生大道,正贵从孤往独立氏的山水游记中,游走山水之间的诗人,通常不是 21994-2015ChinaAcademicJOurnalElectronicpUblishingHouse.Allrightsreservedhttp:/www.cnki.net
文艺理论研究 2015 年第 1 期 丧。无识无知的果蓏,生于天地之间,但其生则自 然而生,死亦自然而死。⑦ 人生于天地之间,亦不 过如旅者暂居于某一逆舍而已,佛屠居不居桑下, 决于佛屠,桑树又何来留恋与爱憎。天人本不相 与,天人之遇,偶然耳! 相较于韩愈的天人相残, 柳宗元的天人之说减却了天人相抗的可能,但天 人不相与的关系认定,依然揭破了神意之“天”的 面纱。只是,当“天”转化为自然元气之聚合时, 人在天地自然之中的漂泊孤离之感即易被强化。 “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仆闷即出游,游 复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寸劳倦; 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 痏。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 柳宗 元 801) 。柳宗元了知蝮虺、大蜂诸物生于南楚 之地,不过天地元气之偶然赋形,本无意与人为 敌,但天人的分化却强化了个体在天地之间的过 客感。相较于李白“以天地为逆旅,以百代为过 客”为人类所共有的过客之感,柳宗元的过客感 是体之于身的具体而切实的孤独与无安顿之感。 行走于永柳山水之间的诗人,似乎很难找到一片 可以久观久留的风景,著名的山水游记常常试图 标识空间位置,向南多少步,再折向北复多少步的 惯常写法,逗露出寻觅风景的诗人忧心忡忡,似乎 他要标明的地理坐标不是为了诗文的阅读者,而 恰恰是为了防止书写者本人迷失于这片“其境过 清,不可久居”的南方山水中。 在儒学“天人”关系的经典表述中,道德领域 论“力”不论“命,事功领域论“力”亦论“命”,即 所谓尽人力而听天命之谓。但至柳宗元《天说》 强调天人不相与,则论“命”之说遂失立足之空 间。故而,相较于韩愈天说对于人之位置的提升, 柳宗元更多了一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担荷: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 江雪”( 《江雪》) 。作为原型的《离骚》之渔父本 为乱世中遁身的隐者,但柳氏笔下寒江独钓的渔 夫,处孤绝荒寒之地,却隐然有一脉孤往之气。后 世解此诗者众,而庵曰: “余谓此诗乃子厚在贬时 所作以自寓也。当此途穷日短,可以归矣,而犹依 泊于此,岂为一官所系耶? 一官无味如钓寒江之 鱼,终亦无所得而已,余岂效此翁哉! ”( 陈伯海 1790) 。而庵以论唐诗每多卓识为后人称赏,然 上述之语似识见有差、难探古人之心曲。与之相 较,宾四先生论“孤”之说,实可谓柳氏异代之知 音,“二则‘为仁由己’人生大道,正贵从孤往独立 性之 士 率 先 提 倡。[……]尊孤亦即为善群。 [……]群居人生中必贵有孤立之精神,故言仁义 又必兼及义,[……]此一孤,正即每一人之心,乃 群道之大本大源所在”( 钱穆 193-98) 。寂寞于 天地之间的独行者,不是滔滔乱世中的忍情者,也 非藏身山林求仙问药的“为我”者: “今夫山泽之 臞,于我无有焉。视世之乱若理,视人之害若礼, 视道之悖如义; 我寿而生,彼夭而死,固无能动期 肺肝焉。昧昧而趋,屯屯而居,浩浩若有余; 掘草 烹石,以私其筋骨而日以益愚,他人利,己独以愉。 若是者愈千年,滋所谓夭也,又何以为高明之图 哉?”( 柳宗元 840) 。饵药久寿,无视天下滔滔, 不过为一己独善之小事,相比于天下之福祉,有泰 山鸿毛之差,故而士君子立于天地之间,当秉中道 而行,以“利安元元”为急务,然士君子欲望有用 于世则当明“理”知“势”: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 贤人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 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 果贤乎? 下果不肖乎? 则生人之理乱未 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 则又有世大夫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 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 也。其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 吾固曰: 非 圣人之意也,势也。( 柳宗元 74-75) 天下之道,要在贤愚上下之序,但人类社会在复杂 互动中所形成的历史局势亦有非圣贤所不能不承 而受之者。处上位者“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 子孙”者众,然亦有“其情虽私、其制却公”者,故 而士君子之有为者,可不慎欤! 天人不相与的生 活世界中,秩序只能来自于贤能者的创制,与此相 类,个体所面对的天地自然也同样需要秩序的赋 予。“永州实惟九嶷之麓,其始度土者,环土为 城,有石焉翳于奥草,有泉焉,优于土涂。蛇虺之 所蟠,狸狐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 植,号为秽墟。韦公之来既踰月,理甚无事,望其 地,且异之。始命令芟其芜,行其凃,积之丘如,蠲 之浏如。既焚既酾。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 位”( 柳宗元 732-33) 。在柳宗元对南方的观察 与感受中,南方相比于土平水清、人物阜盛的中 州,是一个有待赋予秩序的蛮荒之所。故而,在柳 氏的山水游记中,游走山水之间的诗人,通常不是 ·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