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学。 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 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 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 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 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 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 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 头骨中间,一一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 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 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 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 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一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一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 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 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一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百余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学。 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 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 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 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 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 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 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 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 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 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 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 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 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 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百余
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 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 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翻检 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便写 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青年 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是 藤野先生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全 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 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 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要 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 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 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 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 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 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一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 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 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 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 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 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翻检 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便写 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青年 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是 藤野先生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全 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 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 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要 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 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 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 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 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 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 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 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 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 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 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 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 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 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 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 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的时 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寂 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 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 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7、朱德:回忆我的母亲 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我很悲痛。我爱我母亲,特别是她勤劳一生,很多事情是值得我 永远回忆的。 我家是佃农。祖籍广东韶关,客籍人,在“湖广填四川”时迁移四川仪陇县马鞍场。世 代为地主耕种,家境是贫苦的,和我们来往的朋友也都是老老实实的贫苦农民。 母亲一共生了十三个儿女。因为家境贫穷,无法全部养活,只留下了八个,以后再生下 的被迫溺死了。这在母亲心里是多么惨痛悲哀和无可奈何的事情啊!母亲把八个孩子一手养 大成人。可是她的时间大半被家务和耕种占去了,没法多照顾孩子,只好让孩子们在地里爬 着 母亲是个好劳动。从我能记忆时起,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全家二十多口人,妇女们轮班 煮饭,轮到就煮一年。母亲把饭煮了,还要种田,种菜,喂猪,养蚕,纺棉花。因为她身体 高大结实,还能挑水挑粪 母亲这样地整日劳碌着。我到四五岁时就很自然地在旁边帮她的忙,到八九岁时就不但能挑 能背,还会种地了。记得那时我从私塾回家,常见母亲在灶上汗流满面地烧饭,我就悄悄把 书一放,挑水或放牛去了。有的季节里,我上午读书,下午种地:一到农忙,便整日在地里 跟着母亲劳动。这个时期母亲教给我许多生产知识。 佃户家庭的生活自然是艰苦的,可是由于母亲的聪明能干,也勉强过得下去。我们用桐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 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 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 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 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 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 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 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 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的时 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寂 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 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 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7、朱德:回忆我的母亲 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我很悲痛。我爱我母亲,特别是她勤劳一生,很多事情是值得我 永远回忆的。 我家是佃农。祖籍广东韶关,客籍人,在“湖广填四川”时迁移四川仪陇县马鞍场。世 代为地主耕种,家境是贫苦的,和我们来往的朋友也都是老老实实的贫苦农民。 母亲一共生了十三个儿女。因为家境贫穷,无法全部养活,只留下了八个,以后再生下 的被迫溺死了。这在母亲心里是多么惨痛悲哀和无可奈何的事情啊!母亲把八个孩子一手养 大成人。可是她的时间大半被家务和耕种占去了,没法多照顾孩子,只好让孩子们在地里爬 着。 母亲是个好劳动。从我能记忆时起,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全家二十多口人,妇女们轮班 煮饭,轮到就煮一年。母亲把饭煮了,还要种田,种菜,喂猪,养蚕,纺棉花。因为她身体 高大结实,还能挑水挑粪。 母亲这样地整日劳碌着。我到四五岁时就很自然地在旁边帮她的忙,到八九岁时就不但能挑 能背,还会种地了。记得那时我从私塾回家,常见母亲在灶上汗流满面地烧饭,我就悄悄把 书一放,挑水或放牛去了。有的季节里,我上午读书,下午种地;一到农忙,便整日在地里 跟着母亲劳动。这个时期母亲教给我许多生产知识。 佃户家庭的生活自然是艰苦的,可是由于母亲的聪明能干,也勉强过得下去。我们用桐
子榨油来点灯,吃的是豌豆饭、菜饭、红薯饭、杂粮饭,把菜籽榨出的油放在饭里做调料。 这类地主富人家看也不看的饭食,母亲却能做得使一家人吃起来有滋味。赶上丰年,才能缝 上一些新衣服,衣服也是自己生产出来的。母亲亲手纺出线,请人织成布,染了颜色,我们 叫它“家织布”,有铜钱那样厚。一套衣服老大穿过了,老二老三接着穿还穿不烂 勤劳的家庭是有规律有组织的。我的祖父是一个中国标本式的农民,到八九十岁还非耕 田不可,不耕田就会害病,直到临死前不久还在地里劳动。祖母是家庭的组织者,一切生产 事务由她管理分派,每年除夕就分派好一年的工作。每天天还没亮,母亲就第一个起身,接 着听见祖父起来的声音,接着大家都离开床铺,喂猪的喂猪,砍柴的砍柴,挑水的挑水。母 亲在家庭里极能任劳任怨。她性格和蔼,没有打骂过我们,也没有同任何人吵过架。因此 虽然在这样的大家庭里,长幼、伯叔、妯娌相处都很和睦。母亲同情贫苦的人一一这是朴素 的阶级意识,虽然自己不富裕,还周济和照顾比自己更穷的亲戚。她自己是很节省的。父亲 有时吸点旱烟,喝点酒:母亲管束着我们,不允许我们染上一点。母亲那种勤劳俭朴的习惯, 母亲那种宽厚仁慈的态度,至今还在我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 但是灾难不因为中国农民的和平就不降临到他们身上。庚子年(一九OO)前后,四川 连年旱灾,很多的农民饥饿、破产,不得不成群结队地去“吃大户”。我亲眼见到,六七百 穿得破破烂烂的农民和他们的妻子儿女被所谓官兵一阵凶杀毒打,血溅四五十里,哭声动天。 在这样的年月里,我家也遭受更多的困难,仅仅吃些小菜叶、高粱,通年没吃过白米。特别 是乙未(一八九五)那一年,地主欺压佃户,要在租种的地上加租子,因为办不到,就趁大 年除夕,威胁着我家要退佃,逼着我们搬家。在悲惨的情况下,我们一家人哭泣着连夜分散 从此我家被迫分两处住下。人手少了,又遇天灾,庄稼没收成,这是我家最悲惨的一次遭遇 母亲没有灰心,她对穷苦农民的同情和对为富不仁者的反感却更强烈了。母亲沉痛的三言两 语的诉说以及我亲眼见到的许多不平事实,启发了我幼年时期反抗压迫追求光明的思想,使 我决心寻找新的生活 我不久就离开母亲,因为我读书了。我是一个佃农家庭的子弟,本来是没有钱读书 那时乡间豪绅地主的欺压,衙门差役的横蛮,逼得母亲和父亲决心节衣缩食培养出一个读书 人来“支撑门户”。我念过私塾,光绪三十一年(一九O五)考了科举,以后又到更远的顺 庆和成都去读书。这个时候的学费都是东挪西借来的,总共用了二百多块钱,直到我后来当 护国军旅长时才还清 光绪三十四年(一九O八)我从成都回来,在仪陇县办高等小学,一年回家两三次去看 母亲。那时新旧思想冲突得很厉害。我们抱了科学民主的思想,想在家乡做点事情,守旧的 豪绅们便出来反对我们。我决心瞒着母亲离开家乡,远走云南,参加新军和同盟会。我到云 南后,从家信中知道,我母亲对我这一举动不但不反对,还给我许多慰勉 从宣统元年(一九O九)到现在,我再没有回过一次家,只在民国八年(一九一九)我曾经 把父亲和母亲接出来。但是他俩劳动惯了,离开土地就不舒服,所以还是回了家。父亲就在 回家途中死了。母亲回家继续劳动,一直到最后 中国革命继续向前发展,我的思想也继续向前发展。当我发现了中国革命的正确道路时, 我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大革命失败了,我和家庭完全隔绝了。母亲就靠那三十亩地独立支 持一家人的生活。抗战以后,我才能和家里通信。母亲知道我所做的事业,她期望着中国民 族解放的成功。她知道我们党的困难,依然在家里过着勤苦的农妇生活。七年中间,我曾寄 回几百元钱和几张自己的照片给母亲。母亲年老了,但她永远想念着我,如同我永远想念着 她一样。去年收到侄儿的来信说:“祖母今年已有八十五岁,精神不如昨年之健康,饮食起 居亦不如前,甚望见你一面,聊叙别后情景。”但我献身于民族抗战事业,竟未能报答母亲 的希望。 母亲最大的特点是一生不曾脱离过劳动。母亲生我前一分钟还在灶上煮饭。虽到老年
子榨油来点灯,吃的是豌豆饭、菜饭、红薯饭、杂粮饭,把菜籽榨出的油放在饭里做调料。 这类地主富人家看也不看的饭食,母亲却能做得使一家人吃起来有滋味。赶上丰年,才能缝 上一些新衣服,衣服也是自己生产出来的。母亲亲手纺出线,请人织成布,染了颜色,我们 叫它“家织布”,有铜钱那样厚。一套衣服老大穿过了,老二老三接着穿还穿不烂。 勤劳的家庭是有规律有组织的。我的祖父是一个中国标本式的农民,到八九十岁还非耕 田不可,不耕田就会害病,直到临死前不久还在地里劳动。祖母是家庭的组织者,一切生产 事务由她管理分派,每年除夕就分派好一年的工作。每天天还没亮,母亲就第一个起身,接 着听见祖父起来的声音,接着大家都离开床铺,喂猪的喂猪,砍柴的砍柴,挑水的挑水。母 亲在家庭里极能任劳任怨。她性格和蔼,没有打骂过我们,也没有同任何人吵过架。因此, 虽然在这样的大家庭里,长幼、伯叔、妯娌相处都很和睦。母亲同情贫苦的人——这是朴素 的阶级意识,虽然自己不富裕,还周济和照顾比自己更穷的亲戚。她自己是很节省的。父亲 有时吸点旱烟,喝点酒;母亲管束着我们,不允许我们染上一点。母亲那种勤劳俭朴的习惯, 母亲那种宽厚仁慈的态度,至今还在我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 但是灾难不因为中国农民的和平就不降临到他们身上。庚子年(一九○○)前后,四川 连年旱灾,很多的农民饥饿、破产,不得不成群结队地去“吃大户”。我亲眼见到,六七百 穿得破破烂烂的农民和他们的妻子儿女被所谓官兵一阵凶杀毒打,血溅四五十里,哭声动天。 在这样的年月里,我家也遭受更多的困难,仅仅吃些小菜叶、高粱,通年没吃过白米。特别 是乙未(一八九五)那一年,地主欺压佃户,要在租种的地上加租子,因为办不到,就趁大 年除夕,威胁着我家要退佃,逼着我们搬家。在悲惨的情况下,我们一家人哭泣着连夜分散。 从此我家被迫分两处住下。人手少了,又遇天灾,庄稼没收成,这是我家最悲惨的一次遭遇。 母亲没有灰心,她对穷苦农民的同情和对为富不仁者的反感却更强烈了。母亲沉痛的三言两 语的诉说以及我亲眼见到的许多不平事实,启发了我幼年时期反抗压迫追求光明的思想,使 我决心寻找新的生活。 我不久就离开母亲,因为我读书了。我是一个佃农家庭的子弟,本来是没有钱读书的。 那时乡间豪绅地主的欺压,衙门差役的横蛮,逼得母亲和父亲决心节衣缩食培养出一个读书 人来“支撑门户”。我念过私塾,光绪三十一年(一九○五)考了科举,以后又到更远的顺 庆和成都去读书。这个时候的学费都是东挪西借来的,总共用了二百多块钱,直到我后来当 护国军旅长时才还清。 光绪三十四年(一九○八)我从成都回来,在仪陇县办高等小学,一年回家两三次去看 母亲。那时新旧思想冲突得很厉害。我们抱了科学民主的思想,想在家乡做点事情,守旧的 豪绅们便出来反对我们。我决心瞒着母亲离开家乡,远走云南,参加新军和同盟会。我到云 南后,从家信中知道,我母亲对我这一举动不但不反对,还给我许多慰勉。 从宣统元年(一九○九)到现在,我再没有回过一次家,只在民国八年(一九一九)我曾经 把父亲和母亲接出来。但是他俩劳动惯了,离开土地就不舒服,所以还是回了家。父亲就在 回家途中死了。母亲回家继续劳动,一直到最后。 中国革命继续向前发展,我的思想也继续向前发展。当我发现了中国革命的正确道路时, 我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大革命失败了,我和家庭完全隔绝了。母亲就靠那三十亩地独立支 持一家人的生活。抗战以后,我才能和家里通信。母亲知道我所做的事业,她期望着中国民 族解放的成功。她知道我们党的困难,依然在家里过着勤苦的农妇生活。七年中间,我曾寄 回几百元钱和几张自己的照片给母亲。母亲年老了,但她永远想念着我,如同我永远想念着 她一样。去年收到侄儿的来信说:“祖母今年已有八十五岁,精神不如昨年之健康,饮食起 居亦不如前,甚望见你一面,聊叙别后情景。”但我献身于民族抗战事业,竟未能报答母亲 的希望。 母亲最大的特点是一生不曾脱离过劳动。母亲生我前一分钟还在灶上煮饭。虽到老年
仍然热爱生产。去年另一封外甥的家信中说:“外祖母大人因年老关系,今年不比往年健康 但仍不辍劳作,尤喜纺棉。” 我应该感谢母亲,她教给我与困难作斗争的经验。我在家庭中已经饱尝艰苦,这使我在三 多年的军事生活和革命生活中再没感到过困难,没被困难吓倒。母亲又给我一个强健的身体, 个勤劳的习惯,使我从来没感到过劳累 我应该感谢母亲,她教给我生产的知识和革命的意志,鼓励我以后走上革命的道路。在 这条路上,我一天比一天更加认识:只有这种知识,这种意志,才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财产。 母亲现在离我而去了,我将永不能再见她一面了,这个哀痛是无法补救的。母亲是一个 平凡的人,她只是中国千百万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但是,正是这千百万人创造了和创造着中 国的历史。我用什么方法来报答母亲的深恩呢?我将继续尽忠于我们的民族和人民,尽忠于 我们的民族和人民的希望一一中国共产党,使和母亲同样生活着的人能够过快乐的生活。这 是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 愿母亲在地下安息 8、列夫·托尔斯泰 茨威格 他生就一副多毛的脸庞,植被多于空地,浓密的胡髭使人难以看清他的内心世界。长髯 覆盖了两颊,遮住了嘴唇,遮住了皱似树皮的黝黑脸膛,一根根迎风飘动,颇有长者风度 宽约一指的眉毛像纠缠不清的树根,朝上倒竖。一绺绺灰白的鬈发像泡沫一样堆在额头上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你都能见到热带森林般茂密的须发。像米开朗琪罗画的摩西一样,托尔 斯泰给人留下的难忘形象,来源于他那天父般的犹如卷起的滔滔白浪的大胡子。 人们无不试图用自己的想像除去他那盖着面孔的头发,修剪疯长的胡须,以他年轻时刮 去胡须的肖像作为参照,希望用魔法变出一张光洁的脸。——这是引向内心世界的路标。这 样一来,我们不免开始畏缩起来。因为,无可否认的是,这个出身于名门望族的男子长相粗 劣,生就一张田野村夫的脸孔。天才的灵魂自甘寓居低矮的陋屋,而天才灵魂的工作间,比 起吉尔吉斯人搭建的皮帐篷来好不了多少。小屋粗制滥造,出自一个农村木匠之手,而小是 由古希腊的能工巧匠建造起来的。架在小窗上方的横梁——小眼睛上方的额头,倒像是用刀 胡乱劈成的树柴。皮肤藏污纳垢,缺少光泽,就像用枝条扎成的村舍外墙那样粗糙,在四方 脸中间,我们见到的是一只宽宽的、两孔朝天的狮子鼻,仿佛被人拳头打塌了的样子。在乱 蓬蓬的头发后面,怎么也遮不住那对难看的招风耳。凹陷的脸颊中间生着两片厚厚的嘴唇 留给人的总印象是失调、崎岖、平庸,甚至粗鄙。 这副劳动者的忧郇面孔上笼罩着消沉的阴影.滞留着愚钝和压抑:住他脸上找不到一点 奋发向上的灵气,找不到精神光彩,找小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眉宇之间那种像大理石穹顶一样 缓缓隆起的非凡器宇。他的面容没有一点光彩可言。谁不承认这一点谁就没有讲真话。无疑, 这张脸平淡无奇,障碍重重,没法弥补,不是传播智慧的庙堂,而是禁锢思想的囚牢:这张 脸蒙昧阴沉,郁郁寡欢,丑陋可憎。从青年时代起,托尔斯泰就深深意识到自己这副嘴脸是 不讨人喜欢的。他说,他讨厌任何对他长相所抱有的幻想。“像我这么个生着宽鼻子、厚嘴
仍然热爱生产。去年另一封外甥的家信中说:“外祖母大人因年老关系,今年不比往年健康, 但仍不辍劳作,尤喜纺棉。” 我应该感谢母亲,她教给我与困难作斗争的经验。我在家庭中已经饱尝艰苦,这使我在三十 多年的军事生活和革命生活中再没感到过困难,没被困难吓倒。母亲又给我一个强健的身体, 一个勤劳的习惯,使我从来没感到过劳累。 我应该感谢母亲,她教给我生产的知识和革命的意志,鼓励我以后走上革命的道路。在 这条路上,我一天比一天更加认识:只有这种知识,这种意志,才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财产。 母亲现在离我而去了,我将永不能再见她一面了,这个哀痛是无法补救的。母亲是一个 平凡的人,她只是中国千百万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但是,正是这千百万人创造了和创造着中 国的历史。我用什么方法来报答母亲的深恩呢?我将继续尽忠于我们的民族和人民,尽忠于 我们的民族和人民的希望——中国共产党,使和母亲同样生活着的人能够过快乐的生活。这 是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 愿母亲在地下安息! 8、列夫·托尔斯泰 茨威格 他生就一副多毛的脸庞,植被多于空地,浓密的胡髭使人难以看清他的内心世界。长髯 覆盖了两颊,遮住了嘴唇,遮住了皱似树皮的黝黑脸膛,一根根迎风飘动,颇有长者风度。 宽约一指的眉毛像纠缠不清的树根,朝上倒竖。一绺绺灰白的鬈发像泡沫一样堆在额头上。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你都能见到热带森林般茂密的须发。像米开朗琪罗画的摩西一样,托尔 斯泰给人留下的难忘形象,来源于他那天父般的犹如卷起的滔滔白浪的大胡子。 人们无不试图用自己的想像除去他那盖着面孔的头发,修剪疯长的胡须,以他年轻时刮 去胡须的肖像作为参照,希望用魔法变出一张光洁的脸。──这是引向内心世界的路标。这 样一来,我们不免开始畏缩起来。因为,无可否认的是,这个出身于名门望族的男子长相粗 劣,生就一张田野村夫的脸孔。天才的灵魂自甘寓居低矮的陋屋,而天才灵魂的工作间,比 起吉尔吉斯人搭建的皮帐篷来好不了多少。小屋粗制滥造,出自一个农村木匠之手,而小是 由古希腊的能工巧匠建造起来的。架在小窗上方的横梁──小眼睛上方的额头,倒像是用刀 胡乱劈成的树柴。皮肤藏污纳垢,缺少光泽,就像用枝条扎成的村舍外墙那样粗糙,在四方 脸中间,我们见到的是一只宽宽的、两孔朝天的狮子鼻,仿佛被人拳头打塌了的样子。在乱 蓬蓬的头发后面,怎么也遮不住那对难看的招风耳。凹陷的脸颊中间生着两片厚厚的嘴唇。 留给人的总印象是失调、崎岖、平庸,甚至粗鄙。 这副劳动者的忧郇面孔上笼罩着消沉的阴影.滞留着愚钝和压抑:住他脸上找不到一点 奋发向上的灵气,找不到精神光彩,找小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眉宇之间那种像大理石穹顶一样 缓缓隆起的非凡器宇。他的面容没有一点光彩可言。谁不承认这一点谁就没有讲真话。无疑, 这张脸平淡无奇,障碍重重,没法弥补,不是传播智慧的庙堂,而是禁锢思想的囚牢;这张 脸蒙昧阴沉,郁郁寡欢,丑陋可憎。从青年时代起,托尔斯泰就深深意识到自己这副嘴脸是 不讨人喜欢的。他说,他讨厌任何对他长相所抱有的幻想。“像我这么个生着宽鼻子、厚嘴